道卿在辦公室糾結了半天還是沒能拿出解決方案,她嘆了一口氣,穿上外套想到醫院里去看看馬雲龍。
為了確保少年犯的安全,他們諸如勞動改造之類的集體活動都被取消了,只在牢房里捱日子,第二分監區也不需要那麼多人手。高警官知道道卿和馬雲龍比較親,就讓她代表第二份監區的教官們去醫院里探望他。
巧的很,這次馬雲龍所在的醫院和上次霍震宇被送進的醫院竟然是一家。
馬雲龍腰上纏著厚厚的繃帶,經過一晚上緊張的搶救,他總算是月兌離了危險期,但不知什麼時候能夠蘇醒。道卿去的時候,馬雲龍正躺在床上休息,臉上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雙頰更是因此顯得瘦削了下去。
可能是因為此刻他安靜地睡著,平時張讓人看了就忍不住發火的嘴臉,現在看上去也順眼了許多。
道卿看到馬雲龍這樣,滿肚子怨氣也發不出來,只化作一句低聲的抱怨,「你這混小子!早听我的,不就早幕後黑手給揪出來了麼!」
抬起手來作勢要打,卻停在了馬雲龍的頭頂,將他頭上那一縷被鮮血黏在額角的發絲輕輕撥開。
「動手的人是黃禾,我已經知道了。」道卿壓低了嗓音,用僅有自己能听見的聲音說道︰「還有一個臥底的,藏在少管所,身份不明。」
只有道卿自顧自地說著,馬雲龍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如同僵直的木偶。
道卿絮絮低語,「你肯定覺得,我自以為是、裝作了解你的樣子很惹人討厭對不對?但是我打賭你也一定很想知道你那些細枝末節的習慣和喜好我是怎麼知道的。好吧!趁著你昏迷,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這些秘密都是你爺爺偷偷告訴我的!你來監獄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爺爺的存在了,後來的某一天晚上,我還偷偷在少管所里見了你爺爺。你總說你爺爺不好,可是你爺爺盤桓到今天,還是不肯離開你身邊,你肯定是他唯一的牽掛了。你這混小子還總是罵你爺爺,氣得我都想揍你了!」
道卿輕聲說到這里,「你可能不知道,人死成魂一百天會一天比一天虛弱。這時候很多鬼都會扛不住,選擇到鬼門關去投胎。可是你爺爺就蜷縮在你床底下不肯走,他一定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你就不肯替你爺爺達成麼?哎,你這家伙真是冷血到了極點了……」
一個人自言自語,總比什麼都不說要好,秘密憋在心里發酵的感覺,特別難受。
「哈,你一定以為我在將鬼故事對不對?這些神乎其神的東西,我說出去別人都會以為我在胡言亂語。可是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這些都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你爺爺了,你爺爺眉毛里有一顆痣對不對?」
感覺就像是在和空蕩蕩的空氣對話,道卿沉默了片刻,起身︰「你爺爺不喜歡你這幅慘樣,你要快點好起來。還有,他不怪你。」
她本已經準備離開的時候,卻忽然瞥見馬雲龍眼角晶瑩閃爍的一點。
他為什麼流淚?昏迷不醒的人為什麼流淚?
如果馬雲龍能醒著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讓他把藏在心里的秘密統統吐露出來。道卿嘆了一口氣,為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
究竟是怎樣的悲慟,讓他不能安眠,饒是在昏迷之中,依然飽受著痛苦的折磨。
馬雲龍的眼珠翻動著,道卿盯著他的眼楮凝視了半晌,心中忽然想起來一招︰入夢!
心中掂量了一下分量,雖然這是對馬雲龍的不尊重,但是道卿覺得這樣的特殊情況下,慢慢等他蘇醒那一切就都晚了!
牢牢關上了房門,從里面反鎖上,道卿掐訣做法,畫了一道符咒貼在自己的額上。不出一刻鐘,道卿拉著馬雲龍的手,伏在他的病床邊沉沉地睡去。
入夢這種法術,道卿還是第一次用。夢里面藏著人們最不想讓別人發現的秘密,就算是她爸爸媽媽都不肯讓道卿入夢一觀,今天第一次進入別人的夢境,道卿感受著這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覺,不禁有些奇異。
四周飄蕩著輕舞的煙霧,周圍的景象飄忽而又迷離。一個個人物和情景浮現在道卿的面前,卻又像一陣青煙般忽然漲開,飄散。這個世界光怪陸離的光澤縱橫于整個空間,讓人不知身處何地、身處何年。
仿佛有人朝著道卿猛地吹了一口氣,她周遭的迷霧在這一吹之下緩緩散開。
眼前出現的情景非常熟悉,那是馬雲龍的家。
可是那時候的街道還沒這麼骯髒狹窄,他們家門口還沒有堆著如山高的垃圾,對面包子鋪的老板看上去也比現在少經歷了幾年風霜。
冬天冷的地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的時候,路對面那座小棚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從棚子里鑽出一個機靈的少年,吸著鼻子上掛下來的兩道鼻涕,躡手躡腳地從棚子里走了出來。
一大清早,爺爺還在睡覺,可是這里都是早起辛勞的人,都已經行色匆匆地從他們家棚子前面走過了。
「肚子好餓,」少年模了模癟下去的肚子,可是他體恤爺爺的辛苦,爺爺已經上了年紀,可是為了出錢供他上學,每天還累死累活地去撿垃圾。
他慢慢踱步到人來人往的街上,看著別家孩子們喝著豆漿,吃著包子,他只有咽口水的份兒。
看了看家對面的包子鋪,包子的味道香氣撲鼻,可是這邊賣紅薯卻把紅薯零零碎碎的擺在爐子上,也不怎麼看。馬雲龍腳下不自覺地挪到了包子鋪跟前,卻又很快移開。
他小小的身子混在人群之中,朝著賣紅薯的地方移了過去。
趁著人多,賣紅薯的數錢的時候,他飛快地伸手,從攤上抄起一只紅薯握在手中!
好燙的紅薯!
可是考得焦香的紅薯也讓他的心都熨帖了下來,他不敢回頭,穿過重重街道撒開腳丫子朝著自家的小棚子飛奔而去。
賣紅薯的攤主遙遙朝著馬雲龍咒罵幾聲,便不再追,這邊還有生意要招呼呢。
馬雲龍慶幸中小心翼翼地撕開了紅薯的皮,順帶將黏在皮上的一點橘紅色紅薯肉啃得干干淨淨。他坐在背風的垃圾堆里,一口口紅薯吃得香甜。
剩了一大半的紅薯,馬雲龍小心翼翼還用皮裹好,揣在懷里鑽進小棚準備拿給爺爺吃。
道卿站在門口觀望了不到五分鐘,馬雲龍就被他爺爺揪著耳朵拎了出來。馬雲龍的爺爺不會說話,情急之下嘴里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另一手則是毫不留情地來了一頓竹板炒肉。
馬雲龍一面痛得大叫一面喊道︰「爺爺不就是一個紅薯麼!我拿紅薯給你吃你還打我!你是不是我親爺爺!」
听了馬雲龍的話,馬一鳴氣得更厲害,下手的時候也更重了些。
馬雲龍被他爺爺拎到了賣紅薯的攤子前面,按著馬雲龍的腦袋給人攤主認錯,周圍聚了一幫小巷上的鄰居。又是因為馬雲龍的爺爺不會說話,他只能不斷地低頭鞠躬,給人家認錯。
馬雲龍一面狠狠擦著臉上的淚水,一面僵著脖子不肯低頭,「我不認錯!就不認!你壓我脖子也沒用!」
這一番鬧劇看得街坊四鄰唏噓的也有,鄙夷的也有。馬雲龍的爺爺掏錢賠攤主的烤紅薯,攤主收了錢,不勝其煩地揮揮手,「滾吧,倆要飯的。」
就在這一刻,旁觀的道卿心里也狠狠地一揪,不由皺起了眉頭。
馬一鳴領著馬雲龍緩緩地往回走,馬雲龍擦著眼淚,一路哭個不停。就在這爺孫倆準備回屋子燒些開水茶泡飯的時候,對面那家的包子鋪老板湊上前來,塞了一盒小湯包在馬一鳴的手里。
老板搓搓手,「孩子們正長身子,要吃點兒肉補補。」
突如其來的好意讓馬一鳴受寵若驚,他模遍了全身,只有三塊錢。極其難為情地,他把三塊錢塞進包子鋪老板的手里,卻被老板推了回來,「這一籠湯包是我送給孩子吃的。」
馬一鳴猶豫了一下,看著偷偷咽口水的馬雲龍,點頭笑著收下了。
這就是馬雲龍記憶中,第一次吃到的小湯包的味道。在小湯包蒸騰的霧氣中,這值得珍藏的,不管多少年也難以忘卻的美味,成為他童年最深刻的烙印。
馬雲龍往嘴里扒了三個小湯包,燙得齜牙咧嘴,他看著塑料盒里剩下的兩個湯包,舉到馬一鳴的面前︰「爺爺,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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