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本姓林,那次回娘家的時候見兄長家的姑娘長得乖巧可愛,便央著接回家住幾日,她兄長擰不過她,遂如了她,左右沒幾天。
「尋歡,這是你的表妹,叫詩音,你得好好照顧她。」
小尋歡從未見過比自己還小的孩子,彼時林詩音還未有長大那副清冷高潔的模樣,比尋歡還小的身子怯生生縮在李夫人身後,露出半個臉頰,皮膚白皙剔透,女敕的似乎都有些透明,水汪汪的眼里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惶恐,第一次離家的孩子,這種情緒難免。小尋歡見狀只覺得自己身上瞬間有了責任,看著柔弱的表妹,一股保護欲油然而生,溫柔的沖著那小女娃笑,道︰
「我會好好照顧表妹的,不讓任何人欺負她。」
小尋歡一臉的溫柔讓小姑娘安心了不少,柔柔叫了一聲「表哥」,聲音比貓叫大不了多少,李尋歡听了只覺得心頭憐意更甚。
西門吹雪審視著這新來的小姑娘,想到多個玩伴也好,他大哥畢竟比他大了許多,平日功課也緊,這小家伙一個其實挺寂寞的,只是這玩伴是不是太柔弱了些,西門暗自皺眉。
李家書香世家,家主李松齡是當朝尚書,常年不在家中。和每個望子成龍的父母一樣,李氏夫婦二人對兩個孩子都寄予眾望,一心想李家出個狀元,小尋歡自記事起就啟蒙讀書,他大哥已中了舉人,正在準備三年後的會試。兩人都聰慧過人,在西門吹雪看來李承昱高中是意料之中的事。
白駒過隙光陰如梭,西門吹雪在李尋歡身邊竟又十年了,小團子,哦不,現在已經不是小團子了,但西門心里仍難以改掉這種印象,少年的身姿抽長,筆挺如松,他每一絲發絲都被打理的妥帖,少年的眉眼越發精致溫潤,氣質越發傾人,西門吹雪有時都會晃神。
十年里又發生了許多事,比如林詩音的母親早逝,她父親便讓妹妹將小詩音接到李家教養,一年回去幾個月,也免得自己一個大男人帶女兒不方便。所以小尋歡和小詩音青梅竹馬的生活便開始了。西門吹雪無數次看兩人在花園里嬉戲追逐,在梅樹下吟詩作賦,琴瑟和鳴,那場景美好的惟願歲月就此定格。
再比如李尋歡功夫有成,然後練起了飛刀。或許小家伙一開始也沒把手里的小刀當做武器,只是一時興趣開始了雕刻,他雕好的第一個作品是一只狐狸,還很拙劣,被他送給了表妹林詩音,不知為何,西門吹雪那時有些低氣壓。然後是他大哥,再來是父母,後來連李園里每個下人都有一份,西門吹雪有時會禁不住想,如果他看得到自己,肯定也會有自己一份。想象終究是想象,西門吹雪一如既往當著他的背後靈。他有時也會恍惚,到這地方太久了,可這麼久的時光,卻也如雲煙似的溜走,他有時會分不清虛幻和真實,無人能交流無人能觸踫,這豈不是絕境?游走絕境十幾年,西門吹雪畢竟不是神,無法不迷茫不怨懟。但幸好,他撫了撫身邊少年頭頂柔軟的發絲,反正他的存在無人知覺,這動作他做的分外心安理得。李尋歡是他與這世界唯一的聯系,說是他束縛了他也好,他終歸還是慶幸,這人十年如一的溫暖讓他現在還能平靜如常。
李尋歡十二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疾帶走了他母親的生命,母親臨終前握著兩個兒子的手,艱難的說出了自己最後的期盼︰
「你兄弟二人誰若能高中狀元,我下去也不算愧對李家列祖列宗。」李父當年中的是探花,李家世代書香,舉人進士出了不知凡幾,卻始終沒有一個狀元,這一直是他們心頭一大遺憾。
兩人含淚應下,而後李園縞素。
西門吹雪第一次見李尋歡這樣傷心,也是第一次痛恨自己如今這樣的形態,少年強忍著淚撐過母親的喪禮,還得強顏做出堅強的模樣不讓同樣悲痛的父兄擔心,晚上一個人時卻常縮成一團,低聲嗚咽。除了無人能見的西門吹雪沒有人來安慰他,那一瞬間西門吹雪煩躁萬分,心疼的情緒第一次這樣強烈,他從背後虛攔住李尋歡,自欺欺人的給他一絲安慰。隔天又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推開門,一如既往謙遜和潤的面龐,喪母的慘痛似乎已經挺過去了。只是那段時間他消瘦得越發厲害,本就清瘦的身軀變得單薄起來。幸而林詩音心細發現李尋歡的不妥,溫柔的體貼和陪伴,幫助李尋歡度過了喪母最艱難的時期,兩人的感情更加深厚。郎騎竹馬兩小無猜,李母生前就又把兩人作對的打算,他父兄也都默認了,西門吹雪見李尋歡有人相陪也甚覺欣慰。他無法不心疼這孩子,他一路陪他長大,可以說比他身邊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也曾想象若將來自己娶妻,生的孩子會不會和李尋歡一樣可愛,然後又不確定了,就算一般討人喜愛又如何,世上終歸還是只有一個李尋歡。
李承昱在母親去世後更加刻苦的讀書,會試在即,又逢李母去世,母親臨終的話像一座大山沉沉壓在他的心頭,他雖不厭惡讀書也不反感科舉,但若自己無法狀元及第,這擔子鐵定撩在他弟弟肩上,尋歡身子骨本就比他弱幾分,就算後來練了武也無法讓人完全安心,這般苦熬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而且他也了解李尋歡的品性,比起朝堂的利祿他更愛江湖的自由。有這樣的想法,他用功簡直是拼了命了。
世事總不如人願,李承昱探花及第的消息傳回太原,李父臉上的失望清楚讓李尋歡捕捉到了。更糟的是,許是試前熬得太狠,李承昱高中後便大病一場,身子徹底垮了,病榻纏綿讓人揪心不已。母親離世的陰影還未徹底散去,大哥又這幅模樣,那段日子後來李尋歡每每想起仍心有余悸。因為病得厲害,聖上特讓李承昱回家養病,而後再回朝任職,李父此時也告老還鄉,愛妻逝世,愛子臥病,皇上也找不到理由拒絕他的請求。父兄身體都不好,李尋歡終日侍湯奉藥,唯恐他們也如母親一樣離他而去,一邊習武讀書還都不落下,對于他的辛苦,西門吹雪只有無言的陪伴,只是這陪伴當事人卻毫不知情。
這種情況一直到一年後李大哥娶妻才稍有改善,這姑娘和李承昱也是相識多年,雖比不得林詩音和李尋歡,但也算青梅竹馬,兩家世交,她不顧李承昱身體病弱執意要嫁給他,也是情深甚篤。她入門後操持著李家上下,也讓李尋歡有機會歇口氣,叔嫂二人感情很好。待家中情況穩定,李尋歡終于有機會踏足江湖,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家里人心里都有數。這一年他十四歲。
李尋歡應該是屬于江湖的,少年的銳意在這個年華展露的淋灕盡致。他骨子里的俠義豪情肆意揮灑,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不過短短一年就挑了四五個賊窩,救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一些受他相救就芳心暗許的妙齡女子,看他一開始手足無措狼狽婉拒的模樣,西門吹雪覺得很有意思。看慣了這人榮辱不驚的老成,這般姿態著實新鮮。
這是李尋歡這輩子最恣意瀟灑的時光,縱酒放歌,挑燈看劍,連帶著西門吹雪也燃起幾分豪情。這一年來他交了不少朋友,商賈巨擘,達官顯貴,三教九流應有盡有,但更多的他也結交了不少仇敵,西門吹雪這才發現這人也有可以將人氣死的一面,這是他絕不會對親友展現的一面,一條毒舌幾乎可以將人噎死。不管是哪的江湖都會有舉著正義旗幟卻干著雞鳴狗盜勾當的名門正派,而這一類人卻恰恰是李尋歡厭惡的,每一遇見極盡辛辣的諷刺嘲弄他一點也不吝惜,每每將這幫人氣得面紅耳赤提刀相向,李尋歡仍舊平淡如初,啜著小酒再吐出一句句不帶一個髒字罵語。這樣的李尋歡相當鮮活,可西門吹雪不能說一點也不擔心,這些人的卑鄙總是出乎少年想象的,但還好,經歷過一開始的吃虧受挫,李尋歡總能應付得過來,他的骨根和天資都很好,成名出頭是早晚的事,這些人都擋不得他,西門吹雪很有信心。大大小小的挑戰接踵而來,一開始有敗而後就少有敵手了,一年多時光,小李飛刀的名頭漸漸傳開。
唯一讓西門吹雪稍有不滿的應該是李尋歡好酒的性子,出門在外沒人多說,他卻也沒有絲毫節制的意思,李尋歡第一次踫酒是在他母親去世那段時間,疼痛太過慘烈,西門吹雪固然覺得揪心卻也無可奈何。可能第一次開戒李尋歡便愛上了這東西的味道,行走江湖身邊總有一個酒囊相伴,灌著上好的竹葉青,盡管他喝酒的姿勢優雅好看,也無法阻止西門吹雪眉頭皺起的趨勢。本就體弱,就算練了武也是需要好好保養的,酒最傷肺腑,沒人看著竟對自己身體這般輕乎,但他縱有萬般不滿,卻一點也訴不得他。
無論如何,西門吹雪的心情一點也影響不了李尋歡。走走停停一年多,他兩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看過草長鶯飛的繁榮,江河瀑布的壯闊,到過竹林溪澗,松山深林,歲月美好斑斕,西門吹雪只覺得日子似乎可以這樣一輩子,但而後一封來自太原的千里傳書直白的告訴了他這不過是生活給你的錯覺,一年多如夢的歲月自此成了回憶里飄渺的雲煙。
李承昱的身體雖然有了起色但一直不見大好,李父放縱了李尋歡一年多,眼下又到了鄉試,他也該回來準備科舉了。李尋歡是不喜歡官場的,西門吹雪很清楚,他的壯志雄心,夢想和熱血全部都屬于江湖,但李尋歡永遠也學不會拒絕親人的期盼。
他回家後不出意料中了舉人,準備會試的三年里也偶有涉足江湖,但多是受朋友之托或解決一些前來挑戰的宵小,于是盡管不常露面,小李飛刀的名頭竟越傳越神乎其神。其中有好事者如百曉生,他排了個兵器譜,小李飛刀恰在第三位。這原因有許多,或許是他自行走江湖起接受大大小小挑戰百余場不曾退卻未有敗績又或許是受他恩義的人他多忍不住給他贊歌,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如玉的氣質令人難以忘懷。江湖多英雄,英雄多草莽,如斯公子能有幾人?這或許只是笑談,但他一雙溫柔的眼里似乎包容了整個春天的碧綠,傾倒了多少人還未能知曉。而終有一點是肯定的,小李飛刀屬于江湖,有誰能把它們分開?
李尋歡十八歲這年上京趕考,他父兄強撐著病體相送,又是一番細細交代囑咐不提,沒多久便把空間留給同來的林詩音,兩人相差不過兩歲,現在林詩音也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少女,只是美人現在雙眸含淚無語凝噎對著她表哥,兩人從來聚少離多,此次他歸來沒多久又要遠赴京城,林詩音只覺得離別像把鈍刀一寸一寸割在心頭。李尋歡心里一時不舍,卻強作出笑容承諾到︰
「等我高中,就回來娶你過門。」誓言很多時候只是痛苦的調料,可惜那時卻沒人知道。
京都的繁榮總彌漫著一股權欲的味道,而眼下這個時季,京城狀元樓則是全城最繁華的場所。各地趕考的考生齊聚,成天相互奉承,試探,題文作賦,權欲的氣息里又生扯出一絲文雅氣。李尋歡與這場景格格不入,盡管他總溫和謙遜的笑著,卻沒多少喜意,不出風頭不搶眼球,就這麼清清雅雅地佔著酒樓的一角,便平白讓人生出不敢輕瀆的念頭。
西門吹雪不曾趕過考,卻也知其不易。陪著李尋歡在牢房似的小屋里窩了j□j天,他明明有選擇可以到屋外更開闊的地方呆著,可卻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沒做這選擇。等九日後從考場出去,驚覺恍如隔世。他陪著他等放榜,看他倚著窗欄遠眺,淺啜著小酒一杯連著一杯,不知錯覺與否,小小年紀卻憑空生出幾分寂寥的感覺。陪著他入金鑾殿,看著皇帝筆鋒一轉生生將狀元改成探花郎,說是全了他父子三探花的美名,李尋歡眼里的錯愕黯然流轉而逝,恭敬地接了旨,此後世間多了個小李探花,翰林院多了名風流翰林。
皇帝親筆御賜門聯送到太原府︰
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
這真是天大的殊榮,然而「探花,竟又是探花」李父喃喃道。探花畢竟不是狀元,盡管知道這並非人力所能轉,卻不免失望,大受打擊,而這一打擊竟就一病不起了。
李尋歡此刻正在官道上奔馳,他已三天三夜沒合過眼。三日前他接到兄長病危的家書傳信,匆匆草了奏章告假,不待回應就揚鞭啟程。一路上換了三匹好馬,他竟似感受不到疲累似的,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
等他趕回家,已是滿面風塵憔悴不堪,來不及收整,便急急到了兄長的房間。
李承昱已到彌留之際,強撐著一口氣等待弟弟歸家見他最後一面。而現在看他滿面風霜,他滿是心疼和不舍,勉力勾出一絲笑容,道︰
「瞧你這模樣哪還看得出半點風流探花的模樣小心小心詩音看了就不要你了」他眼窩深陷,瘦得幾乎月兌形,哪還有從前豐神如玉的模樣。
李尋歡只覺得滿目酸楚,大哥向來疼他,往日一幕幕兄弟相處的溫情,如今竟像鐵水一般澆灌到他的心間,可他深知此刻他不該面露哀容,怎能讓兄長到了這個境地還來憂心于他。
「看不出便看不出吧,大哥」他哽著再說不出一個字,生怕淚水就這麼不受控制滾出眼眶。
李承昱哪看不出他艱難隱忍的模樣,一時間只覺得悲從心來,眼底不覺流出愧疚。他愧疚什麼呢?李尋歡心酸更勝,他自小教他,憐他,寵他,護他,再沒有比他更完美的兄長了,而今他對他又愧疚什麼呢?他清俊儒雅的兄長現在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李尋歡顫抖著握緊他的手,如同小時候每個冬日他對自己做的那樣,只是曾經那雙溫暖的雙手再也暖不起來了。
「你今後要好好好好照顧.自己要」要什麼呢,好好什麼,好好幸福,好好就這麼瀟灑恣意的一輩子。大哥再沒辦法給你一絲保護了,所以,尋歡啊,他心里哀嘆,你這太過屈己從人的性子,沒人看著又是否會好好照顧自己?他還沒來得及看他和詩音成親生子,還沒來得及看他子孫滿堂,他怎麼能甘心?可不甘心又怎樣,世間無常事,萬般不由人,他緩緩移動眼珠看向他一直衣不解帶守著他的妻子,此刻她眼底無淚一派平靜的模樣,他好似看穿了她平靜外表下決絕的打算,卻一絲也阻不得她,她還那麼年輕,自己終究還是負了她。又看了看一邊滿目淒愴的老父,竟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天大的不孝。可又能如何呢?帶著萬般的不舍,萬般的無奈,他合了眼再不能睜開。人未至而立,誰說不是英年早逝呢。
手心的重量一沉,李尋歡知道,自己的大哥沒了。喪親之痛是怎樣的疼痛?幾年前他就體會過。萬種淒厲的哀嚎哽在喉頭發不出咽不下,他幾乎想大口大口嘔出鮮血,可現在他卻連淚也流不得,看看身邊渾身不住顫抖的嫂子,老淚縱橫霜華滿鬢的父親,他通紅著眼角生生將淚水咽下,涌不出的淚水將去哪?是要逆流回胸腑,燙的肚爛腸穿,痛的死去活來,可面上卻絲毫不顯,扶了老父回房,將最後的空間留給那可憐的喪夫的女人,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許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第二日下人在房里發現李氏夫婦兩人的遺體,衣容莊重,想是嫂子在他們走後沒多久便殉他而走了。兒子兒媳相繼離世,李松齡終是沒受住這打擊,沒多久也撒手人寰。偌大的李園竟只剩李尋歡一人了。
那日天藍如冰,晴陽似金,李尋歡明白此後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了。
哀痛已讓他身心麻木,他站在李園門口,看父親和兄嫂的靈柩一具具抬出,他的背脊依舊筆挺,可西門吹雪卻覺得他搖搖欲墜。西門吹雪執劍的手握得發白,蒼白的掌心被掐出點點紅痕,他隨李尋歡的悲痛哀傷又如何?終歸他永遠只能如看客一般游離在他的世界之外。老天何嘗公允,讓他看見了卻永遠踫不到。
匆忙趕來的林詩音打破了李尋歡現在麻木的牢籠。她淚眼娑婆撲進她表哥懷里,兩人緊緊相擁,此世間李尋歡便只剩林詩音一個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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