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東來來是匆忙走的時候卻倒也不急，也在這間客棧里要了間上房歇下。
夜里，月色涼如水，陸小鳳在房里怎麼也睡不著，他是個好奇的人，李尋歡的故事好奇得他撓心撓肺，可對著李尋歡他卻不想直接詢問，不是不敢，也不是因誰的意圖，他甚至很明白只要他開口問，李尋歡一定會回答。李尋歡身後應該是個怎樣的故事呢，他這樣的身手在他過去的世界定也是跌宕起伏動人心魄的，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陸小鳳也知道每個精彩的故事都多多少少夾雜著傷痛與苦澀，雖說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但總有些人或許事後看上去笑得雲淡風輕，可心底的傷口只會隨時間流逝而越來越深，他的直覺天生就出奇的準，李尋歡就是這種人。明知傷口的腐肉不挖出就決不會愈合，可陸小鳳還是不忍心去觸踫，所以明明不是什麼禁忌的話題，至今仍無人戳破這個秘密，其實陸小鳳心底更明白，西門吹雪更適合來做這件事，但難道是因為他認識李尋歡最久嗎？西門明明不是溫柔的人，旁人任誰來看都會覺得花滿樓比西門吹雪合適得多，可如果是李尋歡的話，一定要選擇在一個人面前曝露自己的傷口，那人一定是西門吹雪。偏偏西門吹雪又是這樣沉默的性子，他和李尋歡一個冷漠霸道一個溫柔隱忍，從某方面來說真是天生一對，陸小鳳奇怪的想著。
于是睡不著的陸小鳳拖著同樣還沒入睡的花滿樓到庭院溜達，墨黑的夜色染著廊間昏黃的暖光，庭中月色微涼，卓東來一人獨坐，面前一壺精致的酒壺，盛著上好的葡萄瓊漿，那姿態像是在等什麼人。
看到陸小鳳和花滿樓的到來，卓東來並不意外，微笑邀請二人坐到自己對面。陸小鳳奇道︰
「卓總鏢頭好像早知我二人會到此？」
「陸小鳳是江湖上最好管閑事的人，而一般好管閑事的人絕對好奇心旺盛，你不是對白日里我所說的話很好奇。」
花滿樓笑著對陸小鳳說︰「陸小鳳你還真是威名遠揚，卓總鏢頭不用做你月復中的蛔蟲都能知道你的所思所想了。」
這話一出二人都笑了，陸小鳳尷尬的模模鼻頭道︰
「卓總鏢頭可解在下的疑惑。」
卓東來嗅了下杯中的美酒，悠悠道︰
「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李家世代書香，在朝多年，李尋歡的父兄和他都中了探花，傳聞當時皇帝為了成就一門三探花的美名，生生將他狀元的名頭改成探花，這也是世人尊稱他一聲小李探花的由來。」
卓東來講得很投入，他的聲音有種奇異的魔力讓人情不自禁跟著他的思緒走，這是他從小听到大的神話，少年人很少有不崇拜李尋歡的。
「他貪酒如命，疾惡如仇，愛友如己，揮金如土，出刀如飛，視死如歸，江湖人稱他是六如公子。他早年為官，後來投身江湖，少年成名，身經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多場挑戰，從未落敗，小李飛刀名動江湖，還有好事者百曉生將武林兵器排了個名，小李飛刀名列第三。」說到這，陸小鳳二人都不約而同屏住呼吸，然後听卓東來繼續道︰「少年名俠不是那麼好當的，有一回受人圍攻身受重傷，將死之際卻逢人相救，他與那人義結金蘭，從此小李飛刀有了那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哥。那人叫龍嘯雲，那時送受傷的李尋歡回家，李尋歡邀請他在家同住，後來龍嘯雲卻對他的表妹林詩音一見鐘情，可偏偏，他的表妹就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卓東來嗤笑一聲，繼續道︰「然後這結拜大哥竟因此患了相思病，他對李尋歡吐露心聲，央他將林詩音嫁給他，還一副病得快要死的模樣，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林詩音是李尋歡的未婚妻子。然後，李尋歡就開始流連青樓，整整兩年，林詩音心死，在龍嘯雲的熱烈追求下答應嫁予他為妻。成親那日，李尋歡散盡家財並將祖宅送與林詩音當嫁妝，自己遠走關外十年。」
听到這，眾人默然，世事無常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可事情還未這麼結束，李尋歡從關外歸來後屢遭龍嘯雲陷害，幾欲致他于死地，梅花盜的事，上官金虹的事，好像是惡有惡報，龍嘯雲終于身死，而李尋歡與上官金虹一戰驚天動地，並以上官金虹深身死結束。自此小李飛刀儼然成為一代武林神話。故事結束了嗎，故事應該結束了，可之後李尋歡的疲憊和愧疚，對龍家的包容和忍讓卻鮮少有人知道。
故事大致講完，其中很多細節不是當事人之外能知道的，江湖傳言雖說愛夸大事實，但想起李尋歡那一刀，陸小鳳覺得傳言也有真的。思緒了好一會兒，陸小鳳才從剛剛的故事中掙月兌，恍然笑道︰
「李兄的過去到真是精彩，只是」卓東來知道他想說什麼，大多數江湖人也有這麼個「只是」，他笑道︰
「只是他卻竟然將未婚妻讓給這麼個卑鄙小人？花公子也這麼認為？」花滿樓默然，卓東來繼續說道︰
「設身處地，二位會如何做呢？」
兩人愣住，半晌陸小鳳才苦笑開口道︰
「我不知道，起碼不會把未婚妻讓出去吧。」
「我其實並不清楚，但如果真的是處在李兄的位置上，我想我會盡量尊重林姑娘的選擇吧。」花滿樓搖頭苦笑道。
卓東來不可置否，只是要勾起唇角意味不明的道︰
「所以你們不是李尋歡，踫到的也不是林詩音。」不顧陸小鳳和花滿樓的沉默，卓東來看向走廊的柱子後面，人已經走了，但其實已經听全了吧，接下來會怎麼做呢，這就不是他卓東來該管的了。
夜已漸深，李尋歡房中的燈卻還未熄滅。
西門吹雪敲開李尋歡的房門，李尋歡明顯還沒睡，看到他的到來明顯吃了一驚，隨即淺笑道︰
「西門這麼晚還沒睡？」
西門吹雪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李尋歡,李尋歡被他看得有些頭皮發麻，扯著嘴角勉強道︰
「怎麼了，西門？」
西門吹雪此時的心緒遠不像他便顯得這般平靜，李尋歡曾簡略對他提過自己過去與表妹和結義兄弟間的瓜葛，但那時他的傷痛太明顯，他不忍多做糾纏，可剛剛听完卓東來的一番話，他忽的有些恍悟，李尋歡是這樣隱忍溫柔的人，很多傷口藏著就是藏著，不踫固然一時無礙，可卻永遠也好不了。更重要的是，白日里，李尋歡與卓東來相談，明明之前卓東來從未與李尋歡相處過，可他卻對李尋歡了如指掌，好吧，西門吹雪介意的是，他和李尋歡不在一個世界。
「尋歡，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有一個表妹。」
果然西門想問這事，白日里卓東來出現後，他就知道很多事情其實是該告訴他了，在生死一線的時候他有的感悟他都想與他分享。李尋歡帶西門進了屋，沉默了半晌，笑著問︰
「西門想知道我的故事？」
「只要是關于你的。」我都願意听。
「十八歲那年我高中探花，父親本一直期盼著我能中狀元，奈何世事無常，我中探花的消息傳去後，父親受刺激竟一病不起，就這麼去了」說到親人離去，他眼露悲切，這不管是多少年都無法磨去的痛楚。
「親人離喪，我只剩表妹一個親人，我們青梅竹馬長大她本該是我的妻子詩音是魔刀門之後，因而引起武林人士圍攻，我身受重傷，龍嘯雲救了我也救了詩音他原也是個好漢，若不是因為和我扯上關系又怎會有後來這樣」李尋歡說得很慢，但卻很仔細，往事不是不痛苦的，他卻慢慢咀嚼是中一點一滴。龍嘯雲快病死了，他愛著他的未婚妻，這是誰的錯，他又能怎麼做？
好不容易一段往事講完，李尋歡卻仍愣怔著沉默，午夜夢回，滿滿都是龍嘯雲怨毒扭曲的神色，詩音淒涼埋怨的眼神，他們怪他，連他也怪他自己。正想著，突然手上一暖，抬眼看去，西門吹雪那雙握劍的手直接覆在他的手背上。
「你覺得，如果再來一次，結果會有什麼改變嗎？」李尋歡一向知道西門吹雪的聲音很冷，可這一次，卻直接冷得讓他一個激靈，隨即他苦笑道︰
「西門，你」他沒有說下去，因為西門吹雪就這麼靜靜看著他，看進他的眼，他的心，他一切的逃避和遮掩都無所遁形。他像渾身泄勁力氣一般，是啊，能有什麼改變？一邊是兄弟，一邊是戀人，他難道真能眼睜睜看著龍嘯雲病死不成？對自己和詩音有救命之恩的龍嘯雲，李尋歡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能讓他死，林詩音太善良，如果她知道這件事就難道還能心安理得和自己成婚嗎？李尋歡其實也知道，就算自己當初真的能狠下心不顧龍嘯雲的死活和林詩音成親，他們也不可能會幸福。
林詩音想要的平淡他給不了，而且龍嘯雲若真出事，這就是他們之間巨大的鴻溝，如果他們真的能幸幸福福的過下去，他就不是李尋歡她也不是林詩音了。他和林詩音不可能成眷屬，自龍嘯雲愛上林詩音這一刻起就注定了。不，甚至更不堪，就算沒有龍嘯雲，他們也無法一直幸福下去，想到這，李尋歡痛苦的閉上眼，一個江湖豪俠如何給得了一個大家閨秀好的歸屬？
「這不是誰的錯，你只是不肯放過你自己而已。」
听到這話，李尋歡顫抖著唇，說不出一句話，他何嘗不知，可卻就是忍不住一遍遍的想︰如果沒有他，詩音和大哥可能會一直幸福下去，他們一家子應該會和和美美一輩子。這難道不是自欺欺人麼，如果沒有他，龍嘯雲怎麼會有機會能和詩音在一起，就算他不從關外回來，人家提起龍嘯雲永遠也只是李尋歡的結義兄弟，在李尋歡的光環下，龍嘯雲本就不多的美好品質早被扭曲干淨了，該破碎的遲早破碎，和他能有多少關系呢？
西門吹雪說的對，他只是不肯放過自己而已。
「你對所有人都好，偏偏對你自己殘忍，你若拿出你待朋友的一二分來對待自己，都可以讓自己過得很好。」說到這，西門吹雪語氣中含著憤怒，他怎麼不惱，他這樣用心對待的人，卻自己被自己傷害。
李尋歡倏地睜開眼，他看見西門眼里隱隱的怒火，嚅囁著唇想解釋什麼，卻啞口無言，想想西門往日里是怎麼待自己的，他莫名感到心虛和抱歉。
西門吹雪深吸一口氣，眼底的波瀾漸漸平息，他繼續冷聲道︰「過去的已經過去，我不能說你一點也沒錯，」起碼我是一點沒覺得你哪錯了，這話他沒說出來，可他下一個動作卻讓李尋歡僵直了身體，西門吹雪竟起身抱住了他。
「但尋歡，我希望你能走出來。」李尋歡看不見西門吹雪的表情，可這卻是他听他講過最溫柔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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