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明月樓 五二

作者 ︰ 秦箏

京都的冬天極冷。

天色剛擦黑,大多數人家便已團聚在桌前準備熱乎乎的晚飯,偌大的一座京都城,倒比平日顯得冷清很多。

賀蘭雪站在窗口,看著書房外奠空,沉默不語。管家進了屋,賀蘭雪立刻回過神來,「查到了嗎?」

陳管家點點頭,臉上眉毛胡子仍然笑得一抖一抖,「公子,趙眉兒的確是麗水城出來,家里的寡母也的確剛剛去世兩個多月,進城的時候也有過記錄。」

賀蘭雪松了一口氣,「多謝你了,陳伯。」

陳管家似是有些不解︰「公子為何會疑心趙姑娘呢?」

賀蘭雪走回書桌前坐下,神色稍稍輕松了幾許,「我只是……覺得太巧。」

「那公子何必將她帶回來,既然覺得可疑,為何不干脆讓她離得遠遠的。」

賀蘭雪輕輕擺了擺手,「與其讓七寶往外跑,不如將危險放在眼下,至少我還能夠得著。」

管家明白地點點頭,安慰道︰「公子不必過于憂心,七寶小姐平日里看起來是小兔子,遇到危險的時候,會一下子變成小狐狸,我相信她肯定不會出事的。」

賀蘭雪沒想到陳管家居然打出這樣的比方來,臉上竟也露出和煦的笑容,看著桌上七寶以前練字的字帖若有所思,「可惜,她這只小狐狸一踫上心里不設防的人,就又變成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了。」

管家驚訝地睜大眼楮,皺紋也撐一下子開了,「不會吧,我瞧著七寶小姐不像是一點心思沒有的傻孩子啊——」

「就怕她把我當成外人,所有的心思都用來對付我,看不清身邊真正的危險。」賀蘭雪搖頭苦笑。

「公子你放心,我會留意的。」

白天七寶要去錦繡院念書,晚上才能回來。用過晚飯,七寶和趙眉兒或下一會兒棋,或作作猜字游戲,打發打發時光。過去,七寶並不知道原來趙眉兒去世的父親竟然是個秀才,還以為人家跟她一樣目不識丁,現在才知道趙眉兒竟然是個很有才情的女子。

下棋七寶基本沒贏過,只趙眉兒看到七寶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故意讓了她兩回,二人十分親昵,一同起居,連晚間趙眉兒都經常宿在七寶這里。

別人也並無介意,畢竟年輕女孩子總是喜歡膩在一起,誰也不注意她們都窩在一起說些什麼。

這一夜,趙眉兒一樣留宿七寶這里,只是兩人都沒睡著,便都坐著說些閑話。不知怎麼趙眉兒便問起七寶︰「賀蘭公子品性高雅,俊美異常,別人都贊不絕口,你怎麼始終不冷不熱,他說起來還是你的恩人,照顧你幾年,怎麼不見你對他親親熱熱?」七寶心里一跳,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難道要告訴她說,這個哥哥人前這麼高貴,背後卻來爬她的床嗎,隨著年歲漸長,七寶也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親密如姐妹也不好說,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讓趙眉兒知道,那麼這段關系將更加顯得齷齪起來,倒反而像是她為了留在賀蘭家而出賣身體一般。雖說當年她也確實存著這樣一點只要能留下來做什麼都可以的念頭,但是自從跟海藍真的在一起以後,她再不敢這麼想。

見七寶不回答,趙眉兒娥眉輕蹙,擔憂道︰「七寶,既然你當我是姐姐,有些話我不得不叮囑你,雖然大歷民風開放,女兒家都是要找個好歸宿的,你年紀尚小可能不明白,與賀蘭公子感情淡泊于你絕無好處。將來你若是要想擇婿,賀蘭公子如肯幫你,這就大不相同。」她頓了頓,看了眼七寶困惑的表情︰「他是你兄長,如果他出面的話,你當然能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這番話說得十分懇切,明明心里感動得不得了,七寶嘴上卻不置一詞,只微微露出靦腆的笑容。趙眉兒倒是覺得她自從及笄以來性格沉穩了一些,雖然時有天真的行為,卻更顯得清麗可愛。

其實七寶心里有苦說不出,她現在不想再留在賀蘭家,但是很忌憚顏若回所說的話,何況又有趙眉兒在,她更加不能隨心所欲的離開,即便如此,她也實在無法再跟賀蘭雪親近,想起那一晚上的事情,就讓她覺得心里怪怪的,很別扭很別扭。想著想著糾結起來,她開始拼命絞起自己的手指頭。趙眉兒不免開懷,這個七寶,果真是個孩子心性。「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恐沒對你說過。」

七寶支愣起耳朵,看著趙眉兒突然變得有些嚴肅的臉。

「我其實——見過你哥哥賀蘭雪。」

「什麼時候?」

趙眉兒微微側過頭,似在回憶當時情景,「就在你離開那一年。黃大爺不是出了事兒嗎,那段娘親有什麼事情都叫我去做的。我還記得當時是傍晚,我送酒到城郊,遠遠見到兩個紅衣人向林中越去,奔走如飛。我一時很好奇,就悄悄跟過去,後來想起來還真是後怕,萬一是壞人怎麼辦,好在不是。」

趙眉兒臉上露出微笑︰「我以前單單知道富人們都愛在郊外建大宅子,卻沒想到連林子里也有一座竹樓呢!」

七寶驚奇起來︰「麗水城外嗎?」

那座竹林甚少有人去,怎麼會有一座竹樓呢,七寶心里有些疑惑。趙眉兒啟唇一笑︰「是啊,我遠遠看見那座小樓里面,燭火通明,雅致非常。我心里還覺得很奇怪,就躲在樓外看。後來看到樓上有一個女子,背向樓外站著,面目看不清楚,還穿著紅色的紗衣。」

紅色的紗衣?七寶的瞳孔有一瞬間的,她突然想起那時的一個噩夢,莫非那不是夢嗎?紅衣女子真的存在?那時候看到殺人的場面,也全是真的嗎?七寶頓時腦中嗡嗡作響,額頭上冷汗涔涔,手緊緊抓住被頭,聲音已經不自覺帶上了一絲緊張︰「然後呢?」

「然後,」趙眉兒仿佛沒有察覺到七寶的異樣,接著說下去,「一個男子過來與她一起站著,就見到他們兩人一同向窗外觀看,向天空指指點點,我猜是在賞月,他們神態很是親密。這時候我才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

七寶屏住呼吸,目不轉楮地盯著趙眉兒,她卻渾然不覺,兀自說下去︰「說來真的是很巧,那男子竟然便是——賀蘭公子!」

這話一說出來,七寶面色大變,只因為實在是匪夷所思,她驚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七寶此刻有沖動跑出去找賀蘭雪問清楚,可終于硬生生忍住,她腦中念頭轉得飛快,是眉兒姐姐在騙人,還是賀蘭哥哥真的跟當年那件事情有關,或是有人借眉兒姐姐的口想要冤枉他——不不不,她怎能懷疑眉兒姐姐,而賀蘭雪卻已經欺騙過她一次。他如果沒有特別意圖,為何要去麗水城,為何要收養她,為何要讓玉娘來試探自己,莫非就是因為他就是那個轎子中的男人?

當年那個被追殺的人死之前說了一句話,墨淵教主,墨淵教,墨淵,七寶反復將這個詞來回想了很多遍,越發覺得很耳熟,可是偏偏當年那一個片段在腦海中重復回放,明明近在眼前的事情她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提過這個詞?她好希望海藍此刻就在自己身邊,能夠幫助她一起想,他曾經說過會保護她,可是如今她遇到了困難,他人又在哪里——

七寶眼眶發酸,想起京都近日流傳的那個神秘的將軍,她直覺那就是海藍,因為顏若回絕對不會去幫海穆然,那就是海藍詐死後不得已借著海雲的身份出現,繞來繞去,各人反而回到了原點,只有她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海藍,海雲,顏若回,對!是顏若回!七寶眼楮一亮,她記起來了,是他說過墨淵教,可是,賀蘭哥哥怎麼會跟那些人扯上關系,七寶百思不得其解,趙眉兒仿佛這時候才看到她樣子不對,關心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七寶哪里敢說出真話,便推說自己有點困,先躺下了。趙眉兒放下半邊帳子,笑道︰「我那次見到你哥哥,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呢,可仔細一看,不是他又是誰?這世上有多少像他這樣神仙一般的公子呢,你困了先睡吧,我再靠著看會兒書。」

七寶沒吭聲,卷進了被子。

「你冷嗎?怎麼身上這樣涼。」趙眉兒嗔道,七寶一骨碌卷到她那里去,巴著她胳膊不放,「是啊眉兒姐姐,七寶覺得好冷啊!」她的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趙眉兒一愣,嘆口氣︰「今日看來我要抱著你這個涼人睡了。」說著她便將身體靠近了些,七寶卻又卷回去,「我困了,先睡。」

趙眉兒模不著頭腦,不知道七寶突然怎麼這麼異常,但是她探過身去看,七寶好像已經睡著了。

過了半個時辰,趙眉兒也歇下了。燭火被吹熄,七寶卻在黑暗中睜開一雙眼楮,呆呆看著床內的雕花,左思右想睡不著,越想心里越害怕。腦海中時而是那年看見的那個四分五裂的人,時而是那一只蒼白可怖的手,時而又看見賀蘭雪俊美絕倫的面容,耳邊甚至听見他那一夜在她身上的喘息和愛語,越是回憶越覺得賀蘭雪可怕,可怕到她簡直害怕天亮,不敢去面對這個人,原本還覺得他是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可是那一夜墨淵教殺人的記憶已經在她腦海中深了根,一個人能夠一邊裝作對她無微不至,一邊設下陰謀詭計,真是好陰沉好歹毒的男人,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懼一個人,只恨不得今夜立刻就走。可是趙眉兒安然沉睡在外側,讓她連逃跑都沒了力量。

人都是如此,喜歡一個人便自動將他的優點擴大無數倍,而厭惡恐懼一個人也自然將他的缺點擴大無數倍,此刻的七寶便是如此,而且越想越是憂慮,徹夜難眠。又不想打擾到外面的趙眉兒休息,便躲進床角的角落,面向冰涼的紅木雕花,她的臉滾燙,手卻冰涼,想到海藍到現在也沒有回來,心里難受,淚珠撲簌簌直滾下來。

嗚嗚嗚,七寶心里真的很害怕。

第二日早晨,趙眉兒早早起了床,七寶推說身體不舒服,不去上課,趙眉兒便出去轉告了管家。管家還要請大夫來看,七寶卻堅決不肯,只說沒有睡好,只要休息一天就好,管家無奈只好作罷,讓侍女們多多留心她的狀況。自從上一次侍女們疏忽造成七寶生病,所有人都被賀蘭公子懲罰得夠嗆,誰也不敢再偷懶怠慢這位小姐,所以各個都爭著表現自己的忠心和關懷,只是此刻七寶沒心情應付她們,反而讓眾人都離開。

賀蘭雪得了管家的稟報,擔心七寶身體是不是又生了病,匆匆推掉今天的事情,便趕來七寶的房里看望她。到了她床邊,看到七寶竟然用被子蒙了頭,一動不動地在床上躺著,便坐在床邊輕輕拍了拍她,七寶已經听見他的腳步聲,知道是賀蘭雪,若是平日她還有心要裝傻充愣,可是現在她實在不想看到他,賀蘭雪輕聲道︰「七寶,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

他語氣越是溫柔,七寶心里越是膽寒厭惡,直覺這個人怎麼這樣虛偽,明明殺人不眨眼,偏偏在眾人面前做出一副神仙公子模樣,白白長了這樣好的皮囊,卻有一顆惡毒的心,她心中,已然認定賀蘭雪就是那個墨淵教主,為的也是孔家的秘密,對她這麼好,必然也是有所圖,想起他那一日對她所作的事情,更是讓七寶痛恨不已。她從來沒有想要怨恨別人,畢竟沒人有義務永遠對她真心相待,可是她認定賀蘭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她隱瞞她甚至還可能背地里算計她,她再傻也會難過,再笨也會心痛啊,難道她就注定要被人算計,被人傷害嗎?

她的心,也是肉長的,怎麼會有不難過的道理。

她既然一下了定論,便連當面對峙的心思都沒有,連理都不理他,躺著一動不動裝睡。賀蘭雪放心不下,便將被子掀開,看到她居然全身是汗,連背後的薄衫都打濕了,這是冬天,她怎麼會流這麼多汗,賀蘭雪十分擔心,想要去模她的額頭,看她有沒有發燒,誰知道七寶突然像是被刺到一般躲進床角,擁著被子看著賀蘭雪。

賀蘭雪心里一驚,他從過七寶這個模樣,她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而透明,仿佛蒙上一層薄冰,烏黑的眼楮里卻帶著冷冰冰的光,看著他的樣子充滿了警惕和敵意。即便是他那一夜對她做出那些事情,第二天早晨她也並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為什麼,怎麼會突然如此,昨日她雖然還不冷不熱,今日她卻連半點敷衍的意思都沒有,賀蘭雪心里像是活生生被人剜了一刀,疼痛難當,「這些年我對你如何,你看不見麼?一切都出自我的真心,如今你卻這樣怨恨我,你到底想叫我怎麼辦?」

七寶心里一酸,想起賀蘭雪昔日對她的萬般好,想起他調琴弦教她彈琴,手把手教她寫字畫畫,她睡不著他就整夜坐在她床邊給她講故事說道理,那時候兩人是多麼的親密,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她情願自己是個傻瓜,情願當自己是個聾子,瞎子,可她不是,她親眼看到那個教主是如何殺人的,親耳听見眉兒姐姐所說的話,如今賀蘭雪這樣一句肺腑之言,反而叫她猶豫不決,不知道到底相信誰才好,也許,也許她誤會了他,也許眉兒姐姐看錯人了,也許哥哥跟那個墨淵教沒有關系……

七寶張口想要問賀蘭雪,就在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正好打斷了她想要問出口的話。

「七寶,起床了嗎?」趙眉兒從門外姍姍而入,看見賀蘭雪露出很是吃驚的模樣︰「賀蘭公子也在這里?」

賀蘭雪站起身,背對著她們兩人站了片刻,才回過頭來強笑道︰「我先出去了。」

趙眉兒面上羞紅,看著賀蘭雪欲言又止的模樣,全被七寶看在眼里,她心里涌起不好的預感,這些日子,眉兒姐姐開口閉口都是賀蘭公子,莫非眉兒姐姐偷偷喜歡上了賀蘭雪?七寶心里陡然一冷,賀蘭雪風采非凡,是個女人就很難不喜歡他,況且他平日對人一副淡然的模樣,說不定反而讓眉兒姐姐覺得他品德高尚,是個好男人!七寶驚疑不定的眼神在趙眉兒臉上逡巡著,希望自己的預感是錯的!眉兒姐姐怎麼能喜歡上這樣可怕的一個人!如果賀蘭雪真的跟墨淵教有什麼關系的話,那他一定別有目的,可不要連眉兒姐姐都拖下水!

賀蘭雪剛剛出去,趙眉兒看看七寶,面上緋紅一片,吞吞吐吐道︰「我去去就來。」

七寶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莫非這些猜測都是真的。她現在甚至開始懷疑,賀蘭雪讓趙眉兒住進來,是不是也存了別的心思,或者是想要利用眉兒姐姐達到某種目的?在她心里,賀蘭雪儼然已經被妖魔化,半點解釋的機會都想要留給他。

不得不說,趙眉兒此時進來,時機妙到如同掐準了一般,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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