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明月樓 一零一

作者 ︰ 秦箏

萱兒听到他發狠,心中的憐憫立刻被這幾句話沖得一干二淨,她暗暗對自己說,這是皇帝,是一國之君,他什麼都有,什麼都要,偏偏不懂人心是用什麼都換不來、強不來的東西,他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總以為世上一切他想要的都會變成他的,卻不問別人願意不願意,要不要給。她又值得什麼,憑什麼自以為是去同情他?這麼想著,她抬起眼楮向勃長樂望去,本以為會看到那年輕眉眼間的狠毒與自私,卻不料一望之下倒呆住了。

勃長樂此刻也正深深望著她,年輕俊朗的臉上卻一絲意氣風發也無,唇畔常常掛著的、那總是懶洋洋的笑容竟然也不見了,只余下些許憂郁的氣息在眉梢眼角,甚至還有些她看不清看不懂的茫然,這一切仿佛都在告訴她,此時他雖然撂下狠話,卻只不過是因為連他自己都想不出該如何去做,該如何去爭取似的,而非真的是因他心腸歹毒自私的緣故。萱兒心里有些驚異,這下看起來,勃長樂竟沒有半分往日的戾氣,反而像是個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站在路邊,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會來接他回去。

她突然想起,他比自己還要小上兩歲,她尚且不懂得如何去表達喜歡,他又怎麼會知道?這麼一想,她心中的憤怒竟然又奇跡般地消退了,看著勃長樂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對他現在的心情竟然也能給予少許的同情和體諒,她情不自禁開口道︰「陛下雖然這樣說,但我知道你不會這麼做的,對不對?」

勃長樂當然想不到她有這麼一句話,皺起眉頭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朕不會?你可別忘了,先皇為了得到海明月的心,是什麼也肯做的,若是你父親活在世上,他也一定要去殺了他!朕是先皇的兒子,又為什麼做不出?」

萱兒听著他的話,突然嘆了一口氣,「他不會的,縱使我爹還活著,先皇也還活著,他們卻不會拼個你死我活的,這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情。縱然殺了世上的孔郁之,我娘親心里那一個,殺的死嗎?萱兒是個笨人,尚且知道這個道理,陛下這樣聰慧,竟然對這樣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若無睹嗎?」

勃長樂听的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目光卻突然轉至虛空中的某處,喃喃自語道︰「父皇不會麼……朕也……」他似又想到什麼,重新將目光放在萱兒身上,牢牢盯著她,像是要重新認識她一般,慢慢就往前走近了一步,雙目中不知為何閃動著些許可怕的光芒,語調竟也冷了下來︰「就算父皇不會,難道朕也不會?」

萱兒眨眨眼楮,靜靜坐在床邊沒有動作,她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話觸怒了勃長樂,但只覺得他現在的神情又起了極大的變化,那個茫然無措的少年好像瞬間變成了一只隨時會撲過來的惡狼,眼中閃爍著不明的幽幽冷光,只要她再說錯一句話,都極有可能將自己推至萬劫不復的境地一般。空氣一瞬間稀薄起來,萱兒慢慢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也許她不該說那句話的,也許她不該妄自揣測勃長樂的心意,她本就不了解他,說什麼也不會改變兩人身份上的落差,手指在緊張的片刻抓住了身下的錦褥,萱兒的心皺成一團,她覺得喉嚨里好像一團火在燒,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音來辯解。最大的失誤,就是她決計想不到,勃長樂是個如此多變的男人,不但多變,疑心也極重,她不過說了一句心里話,就被他懷疑了麼?

「朕平生最痛恨別人妄自揣度朕的心意,誰敢說朕不能做,不敢做,先皇不做的事情,朕做不得麼?朕既然喜歡你,又為什麼不能得到你?只要得到了你的人,總有一天你的心也一定會是朕的,難道在你心里,那個人比朕強麼?」勃長樂已經近在咫尺,雙臂甚至撐在床沿,將萱兒的身子牢牢鎖在懷中,他深深道︰「你到底想要什麼,只要你開口,朕什麼都可以給你!」

萱兒暗自咬牙︰「我什麼也不要。」這時候,她竟然也忘記了自稱奴婢,只因在她心里,其實自己並不是這宮里的人,每每到了關鍵的時候,常常會忘記這個詞,這奴婢兩個字,本就不該扣在她的身上。

「可朕什麼都要!尤其是你!」

「哪怕你當朕是蛇蠍,朕也要咬著你一起去死……」

換了任何人,听到這句話都要害怕的,萱兒已經不由自主起來,她幾乎想要伸出手抱住自己的雙肩以抵御這幾句話帶給她的刻骨的寒意,只可惜她被他牢牢控制住,根本不能動彈一下,又如何掙月兌開他的鉗制呢?

勃長樂眉心劍紋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閃閃發亮的眸子里竟然也露出一絲惡意的笑,「你不是了解朕嗎?剛才還信誓旦旦說朕不會這麼做,現在又為什麼如此驚慌?可見你不是不怕,你是怕極了!」邊這麼說著,邊將頭慢慢低下來,深深埋在萱兒的鎖骨處,隔著一層薄薄的單衣,嗅到她身上的馨香,可在外人看來,他簡直就像是在找一處合適的地方下嘴,好品嘗這道美餐。他怎能感覺不到這個被他禁錮住的女子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幾乎不能支撐……

萱兒還得及想出招架的辦法,就听到一陣悶悶的笑聲,像是再也壓抑不住,從那個埋在她身上的人傳出,「幾句話就嚇成這樣,虧得朕還以為你真的那麼膽大妄為……明明怕得要死……咳咳……朕還以為你真的……咳咳……」那人一邊笑,甚至笑得岔氣,幾乎咳嗽起來,萱兒的身體便是一陣陣的晃動,顯然他剛才憋笑十分之厲害。

他竟然是故意在嚇唬她?或者是——把她當作一件好玩的物件,高興的時候逗弄兩下,不高興的時候就隨意嚇唬,以此獲得樂趣?這樣一想,她的心里自然覺得難受,遠遠超過勃長樂迫近帶來的壓迫感,剛剛才壓下去的那種被人再一次丟下的心酸又涌上心頭,為什麼自己真心相待的,心中最寶貴的人,只不過是把她當作隨時都可以像廢物一樣丟掉的那種東西。為什麼只是想在這樣的夜晚真心對人說一兩句心里話,結果連這麼一句話都說不得,說出來了都要被人惡意嘲笑。還以為勃長樂也跟自己的處境一樣可憐,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胡思亂想,對方根本沒把自己看成一個平等的人,只要這樣的念頭在心里轉一圈兒,眼眶不由自主就濕潤了。

這時候她也實在沒有想到,勃長樂畢竟年輕氣盛,天性再如何冷漠謹慎,在喜歡的人面前卻又怎能不露出孩子氣的一面。這種戲弄其實含了多少惡意,但在萱兒看來,這實在是極為過分的一件事了。

勃長樂第一時間察覺到有些不對,雖然不舍離開泛著清香靛溫,但還是抬起頭來,正好看見萱兒紅了的眼圈,單薄的身體也不過穿了件不能抵擋寒冷的單衣,坐在床邊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他說的那幾句話……那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勃長樂剛剛硬起心腸這麼想,瞬間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突然感到一陣陣的煩躁,忽而那戾氣佔了上風,恨不能直接壓倒肆意蹂躪一番,只因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實在是讓人熱血沸騰——忽而又憐惜又雄,恨不得撈進懷里輕憐蜜愛一番,擦去她的眼淚,叫任何人都不能再傷害她了才好,矛盾的心思在短短的時間轉了幾圈,終于後者佔了上風。

勃長樂居然嘆了口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里面是否還含有為對著萱兒他狠不下心腸來感到惋惜的意思,只等他鎮定下來,才听見自己道︰「不過是嚇唬幾句,也值得哭麼?」說著說著,還真的抽身坐在她的旁邊,伸出手將她眼角的淚水擦去,也不顧對方一個勁兒地往後面躲避,還是固執地、甚至是帶了幾分惡狠狠的,擦去了她快要留下來的淚水。

萱兒也不肯回答,只是知道要躲開他的手指,反而惹惱了勃長樂,他輕輕一帶,便輕易將她整個人拖過來,擁在懷里。

只是這樣而已,只是出于安慰而已的擁抱,勃長樂卻似是滿足地嘆了口氣。

「不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討厭這樣的玩笑……」萱兒的聲音,始終是有些抽噎的,也很是不情願被抱著,好在終究沒敢太大力掙扎,勃長樂低聲咕噥了一句,她卻沒有听清楚到底說了什麼。

「朕只是嚇唬你麼……」

然而走出地道的賀蘭雪,此刻卻不知道他心愛的人正窩在別人懷中哭泣,若是知曉,不知是作何感想,又會不會感到痛心悔恨。

當他走出地道,重新站在陽光之下,卻沒有感到一絲的溫暖。地道的另一面連接著天涯明月最偏僻的一座後園的假山所在,是以賀蘭雪雖然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從地道走出來,竟然沒有被僕從們發現。

他這麼心亂如麻,走在小道上卻突然被人一把抱住,連他自己也駭了一跳,終于回過神來,看清了眼前的人。那女子的聲音滿是歡喜︰「雪表哥!」

眼前的女子,雲鬢蓬亂,額上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微光,美艷的面龐失去了一貫的鎮定從容,竟然是那麼的激動,一雙美目中是全然的欣喜,她的還在喘個不停,可見剛剛是從遠處看見了賀蘭雪,跑著過來的,這在一個名門閨秀而言,是多麼令人難以相信,平日里見到這賀蘭憐,她絕不會露出這樣出格的表情,現在她正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那溫柔的眼波中,飽含著說不盡的情意,「我從到,你居然會來這里看我!」

賀蘭雪像是變成了一座雕像,他不會說不會動,沒有任何反應,就只是僵直著身體任由對方抱著,眉頭微微皺起,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我……我——」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也沒有心情去對她解釋,他的眼中,實在是沒有她的存在的,是以連她出嫁也不過是送了份禮物盡了心意而已,卻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踫面,竟讓她如此激動,如此歡欣。他如何能說出,自己不過是無意闖入這個園子,更不是特地來看望她,若是她冷靜下來想一想也該知道,一個男人怎麼會無緣無故跑進天涯明月來,這是什麼地方?賀蘭雪又怎麼會為她冒險?只可惜滿心都是歡喜的賀蘭憐根本想不到這一點,即便想到,她也情願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有的時候,無知豈不是最幸福的。

賀蘭雪被她這樣抱住,心頭卻想起不久前還依偎在自己身邊的七寶,心中滋味著實難以敘述,他的七寶,他的七寶,剛剛竟然也被他舍棄了……他還要些什麼,又要去做什麼,他滿心都是那個可愛的少女,又怎能像往日一般鎮定從容,又怎能隨口說出應付賀蘭憐的話來……長長嘆了一口氣,他不過輕聲道︰「你……過得還好嗎?」

這句話,也不過是賀蘭雪對久日不見的熟人的一句客套,偏偏賀蘭憐听不出他語氣中的勉強,還以為他的話中含有對她的幾分情意,怎能不泛起笑容,心中喜悅,她簡直恨不得整個人投入對方懷中,但這一句話也牽出了她此刻的處境,她話語中便帶上幾分淒苦︰「我……」,她垂下頭,松開了賀蘭雪的胳膊,後退半步,像是不能承受這一句輕飄飄的話似的,「我總是惦記著你,你說我好不好?」

賀蘭雪目光凝注在她臉上,眼中也不知是認真還是冷淡,他輕聲道︰「王妃——」賀蘭憐猛地抬起頭來,目光不敢置信般望著他冰雪般的面容,顫聲道︰「旁人都叫我王妃,連你也要這樣傷我的心麼?旁人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麼!你怎能叫我王妃!」她說著說著,全身都起來,眼楮不由自主紅了,淚水已然要奪眶而出。

賀蘭雪頓時語塞,的確,他若是推說自己對她的心意完全不知情就是自欺欺人,縱然不能回報,也不該在她傷心的時候說出冷淡的話來,然而,他又怎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自從離開地宮,他的心里亂成一團,千頭萬緒都理不清說不明,失卻了平日里的鎮定自若,又用什麼面具去面對旁人?因此他只有微轉目光,沉默不語。

賀蘭憐看他如此,還以為他真靛悟到自己的痴情,當下心頭的悲傷也被沖淡,往前走了幾步,輕咬櫻唇道︰「我簡直是做夢一般,萬萬想不到能再見到你,那些傷心事也都不要提了,你就陪我說說話,我都是開心極了。」她上前想要牽賀蘭雪的手,卻被他不經意間避開,連袖子都沒有踫到,眼波輕轉間她勉強笑道︰「這里不會有外人來的,我因要作畫,便將人都遣出去了——」

然而她再次上前,賀蘭雪卻輕輕退後了一步,神情中雖無什麼異樣,卻著實找不到半點情意。賀蘭憐又怎麼看不出來他心不在焉的模樣,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心中或許正想著某個心愛的少女,但她此刻只能裝作不知,裝作高興,裝作偶遇……「你難得來看我,我只是要帶你參觀這園子,只求你千萬別避著我——就算要走,也要等到黃昏後,外面院子里的人都不在了才能……」話沒說完,她已看到對方輕微地頷首,頓時歡喜起來。

一路上她腳步輕快,分花拂柳而行,賀蘭雪卻步伐沉重,心事重重。終于來到一處涼亭,賀蘭憐指著畫案上的一幅畫對賀蘭雪道︰「這是我今日閑著無聊隨手涂鴉,還請你不要笑話我嫌棄我,幫我看一看。」

賀蘭雪默立桌邊,卻見到一幅美人圖,畫上青牆半堵,飛檐森森,乍看像是深山古剎,細看才發現不過是富豪深宅大院中的一景。假山側面一個美人黯然倚立,秀發如雲,衣衫輕薄,雖然美艷不可方物,但那神情卻是說不出的沉郁,似是幽怨,又似是絕望,站在路邊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卻又像是已然知道沒了可能,只是根本無法放下。

賀蘭憐悄悄在一旁觀察賀蘭雪的表情,見他面色明暗不定,似乎是了悟,又似乎是震動,卻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心中暗暗著急,雖然作畫只是偶然,但看畫卻並非偶然,她的一片苦心,他可千萬要懂才好,思及此,賀蘭憐柔聲道︰「我畫好了畫,卻不知道該題什麼句子——你……」她話說一半,臉頰卻悄悄紅了,竟然仿佛少女一般嬌俏,只全然忘記自己已是嫁了人,成了王妃,更忘記了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並不是她的丈夫。

賀蘭雪突然執起筆,卻不思索,一揮而就,而後居然丟了筆,轉身便走,賀蘭憐不及阻止,驚詫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等石路上連他的背影都瞧不見了,才想起低頭看一看那幅畫,看了一眼,卻怔在那里,作聲不得——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這句話看似切題,卻又不知哪里讓賀蘭憐覺得牽強,她想來想去,卻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賀蘭雪到底是懂了,還是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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