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成源覺得自己是來給侯爺的小少爺當先生教書的,但府里上下卻把他當清客看待,遠不如先生那般敬重。沒幾天雲成源就跟其他住客的混熟了,這才曉得,府里住了十幾個像他這樣的所謂‘先生’。
侯爺不在的時候,基本是混吃等死,偶爾幫下人們念一念家書就算是主要事情了。若侯爺回來,他們這幫人便身前身後的跟著,一起看戲品茶下棋,說白了,就是侯爺的大玩伴。至于教小少爺讀書,大家都勸雲成源不要再想了,小少爺的老師之一曾在宮里教過王爺們。
雲成源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資格差了十萬八千里。
家道中落前,他爹也養過幾個幫閑的狗腿子,都是些慣會溜須拍馬的人。他不禁一下子沒了信心,他臉皮薄,舍不下臉說大肆吹噓主人,注定這條路走不遠。
才燃起希望的內心,短短三天又晦暗下去了。
雲映橋不像他爹那麼悲觀,照樣愛說愛笑的,沒幾日就跟大廚房的丫鬟廚娘混熟了。這天,她從外面回來,端著廚房許嬤嬤給的枸杞山藥蒸糕,見父親窩在椅子上,悶不悶不樂,她一挑眉︰「爹,又怎麼了?」‘又’字,故意加重。
雲成源瞅了眼女乃白色的山藥蒸糕︰「哪兒來的?除了一日三餐,另吃小點心,廚房可是要加錢的。」
「我幫許嬤嬤聊天的時候,順便幫她摘摘菜,等我走的時候,正好七小姐那院退回來一碟糕點,許嬤嬤順手就給了我。」雲映橋咬了口山藥糕,嚼著道︰「挺好吃的呀,七小姐的丫頭怎麼說太甜了。嗯,也對,我皮糙肉厚,沒人家那麼金貴。」
雲成源嘆道︰「你還有心思吃,你真是不知愁啊。你沒發現這里的人對咱們越來越冷淡了麼,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教小少爺讀書的差事,我怕是得不到了,淪為幫閑之流,荒廢了學業,也非我願……」
雲映橋心道,父親這是遭遇招工陷阱了,應聘的崗位和實際給予的崗位根本不是一回事。她繼續嚼著糕點,等待父親說出他的計劃。
「我要拿出魄力來!明天起我去街邊擺攤替人寫書信,等攢夠了租房子的銀兩,咱們就搬出去!」雲成源出生以來,還沒靠過自己的本事賺過一文錢,對替人寫書信賺錢,心里沒底,剛才說完就後悔了︰「當然了,京城人才濟濟,一開始可能沒生意,賺不到什麼錢。」
雲映橋咽掉糕點,舌忝了下指尖︰「嗯,您這打算挺對的。靠別人接濟終不長久。我已經叫許嬤嬤幫我找活做了,若是府內有人補衣裳,別人不想補的,介紹到我這來。」
運城澤側過身,抹淚道︰「都是我這個當爹的沒用,你本是小姐,如今卻淪落到伺候起別人了,你娘九泉下有知,看到你跟我過著的生活,不知要怎麼埋怨我。」
「您別胡思亂想了,我娘怎麼會怪您呢。」雲映橋把山藥糕遞到父親面前笑道︰「別想那些了,先吃一塊。」
雲成源捏起糕點,又陷入了悲傷︰「咱們家明明是很富足的,想吃什麼吃什麼,哪里需要為一塊糕點高興……都是我沒用……」含淚咬了一口︰「爹一定要讓你重新過上好日子!」結果喉頭一緊,險些噎著,使勁捶了捶胸口。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家里越來越窮的雲映橋忙著糊口,連感傷自己身世的時間都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慰了父親幾句,她起身去廚房,還裝點心的小碟子。這碟子做工精細,雲映橋一邊走一邊瞧,心里暗自嘀咕,這碟子怕是都值幾百文,小心點,千萬不要踫碎了。
「咚!」
這時面前突然蹦出來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小丫鬟,做著鬼臉,嚇了映橋一跳,險些將手里的碟子摔了。這丫鬟看到映橋被嚇到的窘態,哈哈笑道︰「臉都白了,膽子也太小了。」
「嚇唬我是吧。」映橋舉起碟子便作勢往那丫鬟頭上砸︰「看我摔你臉上,叫你破相。」
這丫鬟趕緊後退一步,抬胳膊擋住臉︰「雲姑娘太不識逗了,跟你鬧著玩,怎麼真生氣了?」不見碟子摔過來,她提心吊膽的偷偷看了眼,見雲映橋抱著肩膀在笑。
「哈哈,你嚇我,我也嚇你!咱們扯平了。」映橋笑道,徑直往前走去。那丫鬟趕緊攔住她︰「雲姑娘你慢些走,我有話跟你說,你不記得我了?」
映橋這幾日在府中,大小丫鬟也見過幾位,眼前這位沒印象︰「……面生……」
「我是伺候三少爺的芳兒,三少爺吩咐我來看看你,可缺什麼少什麼?」
映橋笑道︰「方才,膽叫姐姐你給嚇破了,這會只缺個膽子。」
「讀書人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樣,損人不帶重樣的。」芳兒裝模作樣的施禮︰「好妹妹,方才是我唐突了,你就別怪我了。既然你什麼都不缺,那跟我走一趟,親自回三少爺的話吧。」
三少爺可是他們父女的恩人,收容他們吃住。映橋晃了晃手里的碟子︰「姐姐您也看到了,我得先去廚房還碟子,才能跟你走。要不然你先去回三少爺的話,說我馬上就到,別叫他等急了。」
芳兒去奪碟子︰「我去還,你直接去見三少爺吧。爺在湖邊小築閑坐,你路上隨便找個人打听就知道怎麼走了。」
映橋道︰「我不好一個人往後宅去,還是姐姐領著我吧。你在這里等我,我跑著去還碟子,很快就回來。」說完,拔腿就跑,徑直往廚房去了。
芳兒靠著廊柱,瞅著映橋的背影撇嘴道︰「好一朵女敕出水的芙蓉花,就要掉泥坑里了,還不自知呢。」
—
映橋對三少爺的印象相當不錯,在他們父女走投無路的時候,允許他們住進侯府,有吃有喝的招待著。雖然父親有意不在侯府內討生活了,但三少爺的恩情,映橋記在心里沒敢忘。
芳兒一路上挽著映橋的胳膊,怕她跑了似的,向後宅的花園走,一路上給她介紹著各院的布局。
映橋不喜親昵︰「好姐姐,你要將我衣袖拽下來了。」
芳兒便悻悻松了手,輕哼道︰「你是讀書人的女兒,不願意和我這樣的人親近,唉,我都明白。」
「姐姐你可冤枉我了,你是三少爺跟前的大丫鬟,地位比小戶家的小姐還尊貴呢,我爹只是個秀才,我能和姐姐交朋友,可是求之不得呢。」
芳兒眺映橋一眼,重新挽住她的胳膊,將她一條胳膊擠在軟綿綿的胸口,弄的映橋渾身不自在。說著話就到了三少爺歇腳的小築,芳兒推了門,朝里面道了聲︰「爺,人來了。」便輕輕送了映橋的肩膀,將她推了進去。
映橋便走了進去,小築內正廳擺了張軟榻,三少爺半臥著看書,腳踏上跪著個丫鬟在捶腿,見映橋進來,三少爺季文煜朝丫鬟道︰「你下去吧。」
那丫鬟便起身,袖手與映橋擦身而過出去了。
「……」映橋頓時就感覺不太好了。偌大的屋內就和他三少爺兩個人,和她設想中的情景差太遠了。本以為會在祥和融洽的氣氛中,面見三少爺的,不成想是這樣一番不莊重的情景。
季文煜揚了揚下巴︰「把茶水滿上。」
「……」
放茶壺和茶杯的炕桌就在他身子旁邊,若去斟水,兩人靠的未免太近了些。映橋決定隨機應變,小步上前,小心翼翼的給他斟茶。
茶水傾入茶盞的清響,在寂靜無聲的屋內,叫人心里毛毛的。
季文煜挑起一只眼問她︰「你識字嗎?」
「回爺的話,只粗識得幾個字。」
「居然識字,比你三少女乃女乃還要強些。」
映橋一听,臉變白了,趕緊道︰「我怎麼敢跟三少女乃女乃比,也不配。」
季文煜指了下桌上的一個盆景,又問︰「你認得這是什麼嗎?」
石菖蒲,讀書人案頭的一般擺設,她爹當年就養過一盆。只是三少爺這盆用一塊雕成樹根型的盆子栽種,冗而不軟,更加耐看。映橋想了想,決定折中回答,瞧了兩眼︰「好像是……菖蒲……」
忽然看到菖蒲那如草般的細葉中藏著兩只拇指大,用金子打造的蟬形飾物,可謂貨真價實的‘金蟬’。
季文煜見映橋看到了金蟬,拍了下自己身旁的位置︰「你把金蟬收起來,坐到我這兒來。」
映橋的心咚咚咚跳個不停。如果她收了金蟬,就要坐到他身旁去,頂算同意任他為所欲為了。不收金蟬,她得盤算著如何全身而退,畢竟寄人籬下,跟三少爺鬧僵,被攆出去還是好的,萬一他小心眼為難她,可麻煩嘍。
「我、我在府中因為您的照顧,有吃有喝,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麼好再收您的金蟬呢!」
雲映橋非賣身的奴婢也非戴罪之身,她是家底清白的良家之女,季文煜雖然對她垂涎,但也不敢像對待家里奴婢那樣,直接往床上拽,于是便先用金銀試探。如果她是貪慕虛榮的,不愁不到手。
「我又沒說白給你,你不是識字麼,我累了,你將這頁書讀給我听。」又瞄了眼自己身旁︰「坐這兒讀。」
娘咧,這三少爺不是個好人,躲過這劫,趕緊搬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