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刁狀
「先結賬後吃飯」,天下何曾有這種歪理!薛向還未發作,李擁軍一眾先把臉立起來了,大褂中年此番表態,這是明擺著瞧不起他們呀。哪知薛向還沒發脾氣,中間那桌食客又起了鼓噪。一眾圓領灰中山裝,一看裝束,便是政府中人。眾中山裝似乎對薛向等人厭惡至極,鼓噪幾句,竟齊齊起身,朝薛向薛向這桌奔來,似要找碴。
這回,薛向熱已是怒極,不管何時,總有些人披上張狼皮,轉身便忘了自己的祖宗。這會兒,還不興後世所謂的「往上數三代都是農民」的說法,眼下,有點身份的人自己幾乎個個是農民出身,可這幫人轉身就瞧不農民.
薛向正待出手,讓這幫家伙認認祖宗。忽然,中山裝們齊齊停了喝罵,皆朝門邊望去。薛向循著眾人視線,也朝門邊看去,但見居然是老熟人——成天縣革委會班子成員陳光明到了。薛向眼眸剛凝過去,陳光明也瞧見了他,立時紅臉放光,笑如菊綻,老遠便伸出手來,朝這邊行來。
薛向未及起身相迎,一幫中山裝倒是人人搶先,齊齊笑道「陳秘書長好」,伸出手來,向陳光明應了過去,均想︰陳秘書這終年難化的冰山今日怎麼解凍了,如此和藹可親,一定得抓住機會,結交一番。
哪知道陳光明只是沖眾人點點頭,槳分波浪一般,將眾中山裝分開,笑道︰「薛向同志,你好,你好陳光明一把攥住了薛向的手,便用力搖晃起來。他的熱情可不是作勢,實是乍見薛向,又驚又喜。
要說一個月前,陳光明撞見薛向,未必有這般熱情。可眼下,他算是見識過薛衙內的能量了,自然又是另一副心腸了。薛向在漢水做下的事,他只是略有耳聞,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並未太在意。可上次郭民家借九黎村死人案,要擼掉薛向的時候,地區趙主任竟冷不丁地站出來說話,那就太另他驚訝了。趙主任可是有名的冷面人,漫說是擼一個大隊長,就是普通縣市領導在他面前,也是大氣也不敢喘的。這下,薛向衙內的身份算是被陳光明給定死了。陳光明也深為自己上次班子會上替薛向爭辯了幾句,而感得意,同樣也對薛向贈煙之舉,滿意至極。交情不就是這麼一來二往,結下的麼?
「這是個進退有度的衙內!」陳光明給薛向下的定義。
「陳秘書長,你好你好!」薛向也沒料到會在此處遇上他在承天縣僅有的三個熟人之一。他此來,只為取回糧食,心中已有定計,不願再去牽絆他人,所以壓根兒就沒想過去找耿福林、陳光明和徐隊長這三個熟人。不過,偶遇故知,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薛向和陳光明寒喧完畢,又介紹李擁軍一眾,給陳光明認識。陳光明倒是頗有首長風範,和藹可親之極,寒暄幾句,還和眾人一一握手,弄得李擁軍一眾泥腿子激動得滿臉通紅。
那一幫中山裝怎麼也不明白,陳秘書長如何和一幫泥腿子攪和得那麼親熱,直看得目瞪口呆,站立當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你說走吧,指不定領導嘴上不說,暗里就記下你。這完全是不把他放眼里啊,招呼都不和他打一聲,就悄悄溜掉,什麼意思嘛,以後的小鞋恐怕穿不完;可你說留吧,領導不理你,領導在講話,你又不能上去纏著領導,說告辭。是以,中山裝們只得立在門前,進退兩難。
薛向余光盡覽那邊動靜,既然陳光明這把長槍在手,不趁機戳一桿子,顯然不符合薛某人睚眥必報的脾性,「陳秘書長,我得向您反映個情況
大褂中年和眾中山裝裝聞言,唬得魂飛魄散,均想︰看陳秘書長和那小子的親熱勁兒,這刁狀肯定是一告一個準兒啊。
陳光明不明所以,卻也應聲道︰「薛向同志,有什麼問題,盡管反映。你們基層同志進城一趟也不容易,完全可以那我當娘家人嘛
「完了,全完了,娘家人?都親熱到這程度了大褂終年和眾中山裝恨不得撲上去將薛向的嘴巴捂住。
可是哪里還來得及,這邊的薛向又開了口︰「是這樣的,我們此番進城,就一個感觸,那就是就覺得縣里的同志們實在是太熱情了。您是不知道啊,我們這些山里人好不容易有機會,來這大食堂開開眼界,本來打算就點些饅頭,配點水就對付了。可縣里的同志見了,非說太簡陋,硬是攔著,要替咱們付賬,請吃好的。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太熱情了,您可一定得批評他們。這回是頭一次,我們就應下了,再有下回,說啥咱也不答應說罷,薛向一指眾中山裝,點出了他口中的熱心同志。
眾中山裝以為薛向要告刁狀,這會兒,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有的甚至捂住了眼楮,生怕迎來的便是陳光明的雷霆怒火。哪知道入耳的不是污蔑之詞,竟是感激之語、如天籟一般的表揚話。中山裝們這時恨不得能撲過去,抱住薛向狠狠嘬上幾口,再大喊一聲︰你咋這麼可愛呢。
中山裝們心中喜樂,齊齊朝薛向這邊行來,有愛出頭的已經忍不住得意,道︰「這是應該的,下面的階級兄弟來了,請吃頓飯還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薛向心中哂笑,臉上卻做出親熱模樣,沖中山裝們笑道︰「多謝,多謝,實在是感謝呀!那就麻煩諸位先付帳,付了賬,咱們也好吃飯啊。說罷,又轉頭沖陳光明嘆道︰「縣里的食堂就是講究,就是有紀律。這麼好的規矩,上級領導下指示,也不能只下到縣里呀!‘先付錢,後吃飯’這種先進經驗,也應該顧及下咱們基層食堂呀。不行,我回社里一定要向社里的馬主任反映一下,得盡快在全社推行,追趕先進,咱可不能落後薛向圖窮匕現,真正的刁狀這時才出口呢。
大褂中年聞言,驚得魂飛天外,立時老臉憋成醬紫色。此刻,中山裝們心里也將大卦中年罵翻了天︰狗
的馬文景,狗眼看人低,眼看就要遮應過去了,又出這種妖蛾子。眾人渾然忘了自己閑錢也是一般的狗眼,這會兒全把過錯推給了打卦中年。
薛向話至此處,陳光明要是再看不出薛向和眼前的眾人起了齷齪,那他也白在官場,混這許多年了,
陳光明一巴掌拍在黃木漆桌上,啪的一聲,震得桌上的筷簍直跳,指著大褂中年便罵道︰「馬文景,‘先付錢,後吃飯’,你給,是哪個領導下的這種糊涂指示?莫非是分管後勤的夏主任,要不要我去問問他,看他究竟有沒有下過這種指示?我看你是辦公室坐久了,恐怕早把主席教導我們的‘要密切聯系群眾’忘得一干二淨了,對勞苦大眾一點階級感情也沒有
大褂中年被喝叱得臉色早已由先前的赤紅轉為慘白,額上的汗水已聚成溪流,沿著腦門兒嘩嘩直下,嘴巴不斷開合,卻發不出聲來。
陳光明訓完馬文景,又指著中山裝們發作開了︰「大中午的,一個個都喝得面紅耳赤,下午還工不工作?若是工作,讓下面來的群眾見了,群眾們會怎麼想?一點影響都不注意!陳主任三令五申,要全縣干部嚴抓自身,防腐防變,你們就是這樣響應陳主任號召的?我看你們正在向**靠攏…」
陳光明一通發作,罵了半個鐘頭,大有越罵越精神之勢。這會兒,挨罵得久了,馬文景和中山裝們也緩過氣來,人人立正,低頭,擺出一服虛心接受教訓的姿態。
此刻,正是飯點兒,不少政府部門的食客,都曾撩開過這方大黑的門簾兒,可一看冷面老虎陳大秘書長在里面訓人,無不慌忙撤退,哪敢在此處就食。至此,飯堂里一個食客也未增加。
這會兒,薛向的火氣早消了,奔行了一上午,只覺餓得不行。下午還有大事兒要辦,自不敢耽擱,邊起身反勸陳光明消氣,又招呼被訓得瘟頭瘟腦的馬文景趕緊上菜。薛向的這番招呼,大概是馬文景生平听到過的最美的聲音。馬文景沖陳光明鞠個躬,一遛彎兒,就奔了廚房,再也不提點菜的茬兒了,未幾,便大盤小碟地上了滿滿一桌子。
薛向拉著陳光明坐下,不理那幫原地罰站的中山裝,又寒暄幾句,便邀陳光明共進午餐。一餐飯,雖未上酒,但時大魚大肉大饅頭大盆湯,讓眾人吃了個飽,喝了個痛快。飯罷,陳光明問薛向此來縣城何事,有無需要幫手,卻被薛向婉拒,又說晚上邀耿福林再聚,又被薛向拿事兒搪塞過了。陳光明便道端午節快到了,那時一定得聚聚,薛向笑著應下,陳光明自去上班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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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青石高約半米,外圓內方,緊抵著一顆老槐樹。那樹高七八丈,枝椏橫斜,綠葉繁茂,將橘紅的光暈在樹下的那方土地上,分裂得斑駁黼黻。此時,薛向就站在這方青石上,嘴刁香煙,腰系圍裙,手持剃骨尖刀,活似一位殺豬二代。
薛向深吸一口,將手中香煙燃盡,便吆喝李擁軍行動。李擁軍白了一眼只顧自己抽煙的大隊長,反用更大的聲音喝叱起彭春等人。但見李擁軍並二十余小伙子,掀開板車上的破葦席,又扯下葦席下的一叢遮陽保鮮的桑樹枝,便從板車上取下七八扇野豬肉,抬了,就掛上了老槐樹斜伸出的粗壯枝椏。
八扇脂肥膘厚的野豬肉在陽光下,油亮得直晃人眼。豬肉收束停當,薛向沖蘇順民使個眼色,後者會意,從夸包里掏出個銅盤和一桿煙袋鍋,便敲打了起來。震耳的鐺鐺聲,立時響絕四方,擴散開來。
此地,本是薛向刻意選定,離五豐糧廠不過百余米。因為糧廠作風官僚,為圖省事兒,非要等鄉民聚齊,到下午兩點,統一辦理收購。這會兒,來賣糧的鄉民多在板車的空當下坐了,或喝水,或吃著自帶的干糧。因著薛向定位明確,打得就食這幫賣糧的主意,選定的位置視野開闊。剛掛上豬肉的時候,便有人窺見薛向這邊的動靜,把注意力投注過。待得鑼聲一響,喝水的,啃烙餅的,倚輪小憩的,全驚動了。
數百人爬出車來,齊齊朝老槐樹圍攏,盯著那一排肥厚的豬肉,全場靜寂無聲,並午一人說話。不待眾人發問,薛向接過蘇順民遞過的喇嘛,便喊了開來︰「老少爺們兒,先自我介紹下,咱們是快活鋪人民公社靠山屯大隊的。看咱們這架式,你們定會以為咱是來賣肉的吧?那您可猜錯了,咱還沒這個膽兒,敢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眾人哄笑四起,誰也不會真拿薛向當賣肉的,倒不是見他生的斯文白淨,實是這會兒還真沒有私人敢這麼大模大樣地擺攤賣肉。眾人笑罷,卻又好奇薛向這會兒人在此處,支開了肉鋪,到底弄得什麼玄虛。
薛向見眾人笑聲止歇,接道︰「咱確實不是來賣肉的,可咱這攤子支開了,自然不能沒些響動,也不能沒個說道。話說咱也是代表一級人民政府,絕對不是搞投機倒把的壞分子,這點大伙兒放心。事情是這樣的,這不,咱們山里人抓了不少野豬,殺了吃肉,一時三刻,咱又吃不完;養又養不起,又不願去供銷社麻煩。大家伙都是階級兄弟,咱自然要先照顧自家兄弟了。說好了,我這肉不賣,只換糧食!可咱鄉下人吃不起大米白面,再說政府也管得緊,咱也不敢干那違法亂紀的事兒。下面我就說說咱換些什麼…」
薛向話音方落,人群里就開了鍋,你道怎的?原來薛向報的所謂糧食,竟是苞米茬、大豆餅、麥麩之流,都是莊戶人家用來喂牲口的,且這會兒,眾人車上都堆著這些雜糧呢。眾人吃驚的倒不是靠山屯社員們的生活之差,吃的竟牲口糧食,而是實實在在被薛向開出的兌換條件給驚著了︰竟是按供銷社的肉價和糧廠的糧價,進行平價交換。其中省了最最重要的肉票,這可是天上掉陷餅的美事兒啊!
眾鄉民大喜過望,便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了。有機靈的干脆就把板車推進圈子中央,指著便道︰「一千一百斤苞米茬,你看給換多少肉?」說罷,便要薛向驗稱。
孰料薛向二話不說,卸下一條蹄膀,便丟了過去。那蹄膀連著半邊豬臀切的,少說也有二三十斤,按市價,豬肉七毛八,苞米茬兩三分計,那青年怎麼算也不虧。
有了這活榜樣,再傻的人也知道當務之急該干什麼了。眾人轟的一下散了場,火急火燎地轉了身,就去推車。這下,竟是來得晚的佔了便宜,掉過車頭,就到了大槐樹下。倒是那幫星夜兼程到達縣里的算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因著早來,車子排在最前端,抵在五豐糧廠的大門處,前後都被堵死,一時半會兒,哪里出得出去。這幫倒霉鬼被堵得急了,氣得哇哇直叫,大喊著「先來後到,到哪兒都得守規矩」。哪知道這話的唯一作用便是引來陣陣哄笑。
眾人無不在想︰都這會兒功夫了,誰還跟你講溫良恭儉讓,豬肉先前都見了,就那麼多,去得晚了,一準沒了,這肉可比錢精貴,就是自個兒不吃,賣了換錢也花算,還不用看那幫過磅的活扒皮的冷臉子。
薛向此番張揚,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眾人群情激昂,此刻,大槐樹已被眾板車封死,後方擠不進來,前方被急得難受,眼見起了爭端,揮拳揚鞭,似乎有了動武的跡象,這可不是薛向願意見的。
薛向慌忙舉起手中的那斷了半截的破喇叭,喊道︰「都別急,也別擠,豬肉多的是,就算我現在把肉換給各位了,這小山也似的糧食,我也運不走啊。我看這麼辦吧,勞駕各位幫我把糧食運回靠山屯兒,到地兒之後,咱們現場分肉,那里的豬肉還多著呢,包管不讓諸位空手而回。這樣吧,咱們也不讓諸位白辛苦,凡是運到的,咱額外再補上一斤肉。當然,不願意費這個力的,咱也不勉強,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有了薛向這番表態,底下的喧囂立止,眾人略一盤算,便覺跑一趟合算。雖說累點兒,莊稼人不就是吃得勞苦飯?再說,人家還給補一斤肉不是?那可是七八毛,累死累活,一天的工分錢也沒這些啊。至于薛向是否說謊騙人,眾人想都沒想,先不說這種欺騙數百人的惡作劇會有什麼後果。單看那七八扇肥豬,心中已經有了底氣。
當下,就有性急的喝問說︰「靠山屯在哪兒,得趕緊出發,晚了,俺們回去,可就得趕夜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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