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近日多次巡幸即將竣工的乾清宮,進京之後,自己只能暫居于位育宮,這正牌寢宮,在多爾袞有意無意的搪塞下,遲遲不得開工。那日登臨景山御覽宮禁回來之後,皇太後就三番五次提醒自己前明近侍專權、閹寺亂政的教訓,說什麼自古明君聖主無不是御下有術、杜絕專寵,一旦近侍坐大,罪在奴才,可錯在主子!這樣一來,福臨也是醍醐灌頂,思考了幾日,才讓工部鑄了那塊鐵牌,立在剛剛落成的交泰殿內。一想到自己開創了後世子孫的又一條戒律,心里美得不行,而且暗暗起誓,今後內監違令,一律嚴懲不貸!
吳良輔近來也是小心謹慎了許多,本來皇太後那邊對他就是十分介懷,現在三番兩次在二阿哥那里吃了虧,更是不得不夾著尾巴。唯有一件事,就是當日在東一所,小皇子為什麼要主動圓場就下自己,吳良輔一直沒有想明白。
表面上都明白,自己是皇上的寵信,即使皇太後執意要置辦自己,最後的結果也不一定。可吳良輔總是感覺這小小玄燁背後的算計也許更大!可躺在床上趴了一個多月,還是參悟不透。如此一來,自己只有更加小心,暫時收攏了要對付東二所皇二子甚至景仁宮康妃的念頭,生怕著了慈寧宮那邊的道!例如這一次皇上看著日益完備的乾清宮,有意無意地說,宮中陳設器皿還是要精選為上,他也只是進言,讓自己的徒弟吳仁出宮入江南采辦。福臨大喜,重進吳良輔為內十三衙門總管太監。
「師傅,奴才這次去江南采辦,多謝師傅在皇上面前美言提攜,奴才回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呢!」得了美差的位育宮侍監吳仁正在給炕上的吳良輔捶腿捏腳,忙的不亦樂乎。
「你個小兔崽子,知道這個差事多麼金貴嗎?咱家可是在皇上面前好一個為你說辭呢!」吳良輔抬了抬腳,指正了一下拿捏的具體部位。
「奴才懂得!奴才一定好好辦差,回來好好孝敬您呢!」吳仁一想到江南富庶,急忙用揉搓腳丫的手抹了一把嘴巴,繼續按照吳良輔的意思加了把勁兒的伺候。
「小仁子,你知道怎麼辦這件兒差事嗎?」吳良輔微閉一雙三角眼,瞧瞧打量自己的徒弟兼干兒子。
「奴才去了之後,盡心辦差,把揚州地面兒上的精細物件都給皇上弄進宮來……」吳仁頓了一下,接著說,「奴才是頂著皇差去的,那些個地方大員要有個眼力價兒便罷,若是冥頑不化,奴才叫他們好看!這孝敬上來的東西,自是師傅先驗看了之後再做決斷……」
「嗯,不錯,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過來……」吳良輔滿意的笑了笑,伸手示意小仁子上前來,然後捏了捏他那白皙如女人的臉蛋,接著說道︰「你可知道咱家喜歡何物?」
吳仁自從進宮當了太監,憑著自己的激靈鑽營,再加上老鄉關系,終于成了吳良輔的徒弟,又憑著自己頗有幾分女人樣的白皙嬌柔,進而成了「干兒子」,豈能不知這老奴才的癖好?
「奴才曉得,這次順便挑選幾個相貌姣好、手藝出眾的小丫頭,進的宮來做些粗陋的針線活兒,也好讓干爹您教一二呢……」吳仁順勢將一雙細女敕的白手深入了老太監的中衣……
吳良輔心里還有一個打算,皇上自打設了那個「日講官」之後,出宮日漸不便,更是好久沒有去襄王府探視「弟妹」董鄂氏了,盡管那襄王進封之後就立即請旨返回了山陝前線。現如今,如果借這次公差順便給主子謀取幾個水靈一些的女子,一是承了皇意,二己也可以敗敗心火,掃掃近日的晦氣。至于那塊立在交泰殿的鐵牌,離著自己太遠,理他作甚……
新進「兵科右給事中」季開生正趴在書案前舞弄著一把刻刀,雖然今年京師初秋依舊驕陽似火,可他一絲不苟、專心致志,任憑汗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都顧不得擦拭。終于,最後一刀抬起,一方印刻大功告成了!
季開生舉著印石端詳了半天,實在是找不出什麼不足之處了,這才自己取來印台,調整呼吸,緩慢而準確的將這一上午的心血按入火紅的印泥,均勻施力之後,輕輕抬起,又仔細扣在一方宣紙之上,復而輕抬印石,四個如血的大字躍然紙上——「千古江山」!
「哈哈,來人,將此印交予夫人品鑒一二!」季開生十分滿意這方金石力作,呼喚門口的侍女。
「老爺、老爺……」回答他的卻是自己從老家帶來的書童、現任府中管事季福。
「何事如此慌張呀?」季開生頭也不抬,繼續觀賞自己的得意之作。這「千古江山」四個字,可寄托了自己這般飽學之士對大清山河的愛慕敬仰之情,對皇上知遇提攜的感恩戴德,等到有了機會,一定要敬獻給皇帝御覽才好。
「老爺,咱老家您的堂佷女逃難來了府上,正在夫人那里哭訴呢。夫人請您趕緊過去季福喘著粗氣,一看就是從後院跑來。
「逃難?沒听說老家江南1泰興一帶近日有兵禍天災呀?何來逃難一說?」季開生很是不解,按理說東南鄭氏一族終于歸順了朝廷,自然不會發兵北上,天災更是沒有听聞。看季福面露難色,知道也不會有假,于是急匆匆往後宅而來。
果然,夫人臥房之中正在哭訴的就是自己一名遠房堂佷女小蓮,今年剛滿二八,生的俊俏,此時卻哭的悲切。「大伯,救救佷女吧!」一見自己的堂伯父,小蓮跪拜在地,泣不成聲。
原來,入秋之後,揚州地界來了一批官差,說是奉皇上旨意,采辦各色用度,還要征召妙齡少女,進宮為役。這一下可嚇壞了當地百姓,眼看著真有幾家年齡二八上下、頗有幾分姿色的小姑娘被強征了去,凡是家里有未出嫁的姑娘的,都紛紛背井離鄉,去躲避這一災禍。而且,據說欽差是一名宮內的大太監,一路上搜刮民脂民膏,甚至還有調戲少女的惡習,可謂作惡多端,但就是一路上處處以聖旨皇命為旗號,地方各級官員,那些個有些良心的充其量也就是敢怒不敢言,自不必說那些平日里就魚肉鄉里的貪官污吏了,更是借機層層加碼、處處盤剝。一時間,江南素有「竹西佳處,淮左名都」之稱的揚州,可謂雞飛狗跳、民怨沸騰。季開生的堂兄就住在揚州,見此情景,萬般無奈,將自己唯一的女兒換上一套破衣爛衫,又在臉上抹了個烏漆墨黑,這才安排一名可靠下人陪著來到了京城,投奔眼下自己家族最大的後台了。
季開生不听則已,一听真是怒不可遏。倒不是因為自己的家人佷女受了如此委屈,而是這件事對于入關不久的大清皇朝來說,真是損害極大!他季開生自詡英毅剛強,直言敢諫,連同朝為官的同年進士都私下里把自己稱為「本朝開國第一名諫臣」。
去年八月,京師地震頻生,季開生就上疏直言︰「地道不靜,民不安也。民之不安,官失職也。官之失職,約有十端︰一曰格詔旨,二曰輕民命,三曰縱屬官,四曰庇胥吏,五曰重耗克,六曰納餽遺,七曰廣株連,八曰閣詞訟,九曰失彈壓,十曰玩糾劾所列十條「弊端」,道出了鞏固大清江山統治關鍵,深得皇上賞識,立即予以采納,自己從正六品的禮科給事中調兵科右給事中,升為從五品。雖然還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可按照大清吏制,他是可以直接面聖彈劾百官的,這叫做「封駁」。一個閹寺居然橫行江南,不知便罷,知道了就不能不出頭直言了!
第二天,順治十二年七月初三日早,御門听政,兵科右給事中季開生奏諫有使者奉旨往揚州買女子進宮為役。皇帝震怒,說這般造謠惑眾之人,豈可留在朝中為官,當即將季開生革職查辦。
弘毅知道此事之時,正在慈寧宮給皇太後請安,一听尚有貴像說評書一樣、平淡無奇的訴說這件事情,當即跪在自己的女乃女乃面前,居然泣不成聲起來。
「好孩子,你這好好的哭什麼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蘇麻,趕緊傳太醫!」經過一年多的朝夕相處,皇太後布爾布泰對這個小孫子那早已視為掌上明珠,揪心的不行,看他哭拜于地,急忙親自上前攙扶。
「皇瑪瑪,孫兒不是不舒服,而是願意和大清的江山一同玉石俱焚!」弘毅只管磕頭、哭訴,就是不起來,還放出了一句狠話!
「什麼?大膽!誰說大清的江山要毀于一旦了!誰要讓你去玉石俱焚了!難不成你意瘴了不成?」任憑地上跪的是自己心愛的孫兒,听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皇太後還是作勢厲聲質問,心里卻是明鏡一般,自己天降祥瑞的小玄燁,絕不會無緣無故發什麼意瘴。
「皇瑪瑪,我大清入關以來,終于有了第一個英毅剛強、直言奏諫的漢臣,此乃國之幸事,寓意滿漢一體、國運長久、龍興四海了!可一旦要是將此人治罪重辦,則漢臣漢民必定心寒,歸附不久的臣民之心極易生變呀!」弘毅配合著語氣語調,繼續用自己的胖腦袋敲地磚。
他那一世曾去江蘇泰興城內仙鶴灣季氏祖宅游玩,知道了這個季開生,他少年成名,文才卓越,有「江南才子」之稱,如果這次被治罪,一定會被杖一百,流戍遼東尚陽堡。更為可悲的是,幾年之後他居然會被一個光棍惡霸毆打致死!作為一名直臣,下場如此可悲,何不為己所用,做一個「干部儲備」呢?
「玄燁呀,你可知道後~宮~不得干政?」皇太後听了,默默點頭,卻說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孫兒知道。可如果季開生所奏屬實,那這內監亂政之事,還需皇瑪瑪下旨徹查才好!」
對呀,如何處分朝臣直言是皇帝的事情,可事情如果涉及內監閹寺,可就是後~宮~之主皇太後的職責範圍了!
「好!既如此,哀家就清理一下門戶好了!」皇太後一臉喜色,孫兒玄燁,現在真的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一般,每一次參言獻策,都是字字珠璣,而且還處處為自己著想,比那個疏離日久的兒子皇帝可強多了!
「有貴,你去傳哀家旨意,讓內十三衙門各監司首領到慈寧宮來問話!」皇太後打定了主意,果斷下旨。
不多一會兒,官復原職的十三衙門總管吳良輔,就帶著一眾副總管和首領太監齊聚慈寧宮。
弘毅安坐于皇太後的身旁,雖然一副幼兒模樣,這次卻沒有拿任何玩意兒,更沒有吃什麼各色糕點,只是端坐,配合著端莊威嚴的皇太後,也換上了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一對烏黑清澈的嬰兒大眼,分明透著一絲殺機。
「奴才恭請皇太後聖安!」這一句十分齊整!
「奴才給二爺請安!……」這一句是吳良輔率先稱頌的,于是其它的太監頭子也紛紛給皇二子請安,聲勢卻有些混亂。畢竟,除了吳良輔有切身體會之外,其余的閹奴也僅僅是有所耳聞,卻不曾親自上陣領受一下周歲有余的二阿哥的厲害!
「吳良輔!你是怎麼當的差?你的屬下連個請安都不會了嗎?難道你們是欺負我這皇孫兒年幼,漲了你們奴大欺主的念想?」皇太後先發制人,句句誅心!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吳良輔現在于這二位祖孫面前,那是一點表面的脾氣也沒有了,立即嚇得渾身發抖,顫巍巍跪在地上費勁的回過頭來,惡狠狠的說︰「你們這些蠢奴,二爺這里端坐,你們還不趕緊好好請安!」
無論是什麼位置的首領太監,這時候都被皇太後那句「奴大欺主」嚇得六神無主,又看見連這慈寧宮的首領太監、十三衙門副總管尚有貴都率先跪倒了,趕緊跟著尚首領的音調,重新來了一遍︰「奴才給二爺請安!」
弘毅知道自己今天的牌位是干啥用的,也不搭理這些跪著的閹寺,只是說了一句︰「尚首領,我要喝水!」
「!」尚有貴麻利的起身招呼身旁的侍女,同時感激的望向小玄燁。連皇太後也被這小小的聰明打動,沖著弘毅慈祥的笑了。
侍女端過一杯人乳,也不敢親自服侍,自有身後的孫氏接過來,先用嘴唇輕輕一踫,感知溫度正合適,這才跪在弘毅面前,抬手送到小爺的嘴邊,看著他呷了一口,起身退回。這個標準的奴才伺候主子的過程,弘毅自始至終沒有一絲感謝之意,受之自然,卻把那些各監司的太監頭子看得十分清醒︰這位小爺,雖然才十六七個月大,卻早已是心思聰穎,一如成人一般,今後也都要拿他當位正兒八經的主子爺伺候才好了!
「皇瑪瑪,這麼多太監都是頭子,就是他們來管理咱這紫禁城中的所有中人嗎?」弘毅開始進入角色了。
「是呀,他們都是管事兒的太監,這宮中所有大小太監,哪一個拎出來,在這里都能找到主使!」皇太後幽幽的看著下面跪倒的二三十人,慢慢說道。一說完,就有一兩個膽小的開始原地打篩了。
「哦,那要是有太監出宮作亂,這里有人也逃不了干系嘍?」
「孫兒真聰明!正是如此!」
「今兒個早朝皇阿瑪御門听政,有個臣子說是現如今,就有咱們皇家的奴才在江南,借著采辦乾清宮用度,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還要強征漢族少女進宮入役。這個奴才一定是個假貨,他難道不知道我朝太祖太宗早有聖訓,宮中無漢女!兒臣以為,這個當下在揚州地界作威作福的人,定是個冒牌貨!」
「哦,吳良輔,可有這種人去江南辦這些個齷齪事情嗎?」祖孫兩人一來一往,讓吳良輔後背後殷出了汗漬。
「回皇太後的話,上月確實奉主子旨意,命內侍出宮赴江南一帶采辦乾清宮用度器皿,卻不曾說什麼漢女進宮入役的事情吳良輔知道,自己又要倒霉了,既如此,也只能丟卒保車。
「原來確有其事,那這個奴才為什麼膽大妄為,居然假傳聖旨,騷擾民間?」皇太後逼問。
「奴才失職,用人不察,奴才死罪!」
「嗯,承認就好,哀家念你也是用心盡力伺候皇帝,就不怪罪于你了。但是這後~宮~眾奴,哪一個哀家都有看護懲戒之責,你可要明白!既如此,那個假傳聖旨的奴才,你要知道如何處置了。再者,直言上疏的大臣那邊,你也要有個態度,別讓忠臣被你們這些個奴才傷了赤膽忠心!還有,皇帝那里,你要如何稟報?」
「奴才知道了,奴才就說……就說是奴才自己用人失察,那狗奴才出宮之後肆意妄為,居然置皇家天威儀度于不顧,其罪當誅!還有那位直言上疏的季開生季大人,實乃我大清第一直臣,若因為奴才而蒙屈受冤,奴才唯有一死謝罪!」
「嗯,你們這些個首領太監可要好好跟著你們的吳總管學著點,敢作敢當、維護皇家,這才是你們的本分!」皇太後最後高聲說道。
「奴才記住了!」所有大太監都明白清楚了,那就是有個小太監要稀里糊涂代人受過了。
兩日之後,七月初五日,福臨下旨︰「太祖、太宗制度,宮中從無漢女。朕奉皇太後慈訓,豈敢妄行,即太平後尚且不為,何況今日?朕雖不德,每思效法賢聖主,朝夕焦勞。若買女子入宮,成何如主耶?今查,原位育宮侍監吳仁,罔顧朕命,借機采辦宮中用度,擅自于江南搜刮民脂民膏,更有甚者,借朕之名,竟強征漢女入宮以為己用,其罪難赦,著江南地方即刻拿捕,斬立決,以正視听、安民心。有兵部右給事中季開生者,英毅剛強,直言敢諫,朕心甚慰,賞黃馬褂,欽此
隨著位育宮侍監吳仁被腰斬于揚州街市,江南沸沸揚揚的「宮中強買女子案」終于漸漸平息;福臨保住了面子,也絲毫不心疼一個小太監的性命,反而是收攏了一幫漢臣的心思;皇太後借機鏟除了吳良輔的一個左膀右臂,狠狠打壓了老閹奴的心氣兒;吳良輔雖然痛失愛徒,卻也斷尾求生,自求多福。
而幾日後的東二所,奉皇太後旨意出宮采辦二爺用度玩意兒的梁功,回來時捎來一個小匣子,里面有一方金石,上刻青竹言志,還附了一貼鮮紅的印寶——「千古江山」!弘毅久久把玩,愛不釋手,也漸漸感覺這四個字里,還有著眾多漢族文臣的敬仰之情、結交之意……
1江南省原為明朝南京(南直隸)管轄地區,滿清入關後,于清順治二年(1645年)設江南省,省府位于江寧府(今江蘇南京)。江南省的範圍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江蘇省、安徽省和上海市兩省一市。江南省是當時全國最發達的省份,其江寧(南京市),蘇州、揚州、淮安(楚州區)、松江(上海市)、徽州(今歙縣)、安慶、蕪湖、池州、宣州等都是當時很發達的地區,江南一省的賦稅佔全國的三分之一。而由于江南省的發達程度很高,于是清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分江南省為江蘇省(包括上海)和安徽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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