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確定了古庸生的新書,現場氣氛變得熱烈起來,話題也持續不斷,從小說到影視劇,從影視劇到明星八卦,從明星八卦到社會民生,從社會民生再到國家大事、國際風雲,最後再回到文學本身,所謂三句話不離老本行.
作為長期和內容打交道的編輯們,每天接觸各式各樣的觀點,見識不同作者對這個世界的解析、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探索、對大自然的揭秘……當這種輸入達到一種飽和狀態的時候,他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往外面輸出,不論是自己接收到的他人觀點,還是破而重立的新觀點,一旦開閘,必然是滔滔不絕。
這個過程中,柳敬亭奇怪地發現,向來以幽默犀利揚名于外的韓朔此時卻保持著沉默,臉上的表情有些寡淡,不時低頭看手機。
柳敬亭側身靠近韓朔,道︰「韓哥,怎麼不說話?最近文章似乎也少了。」
「太陽之下,沒有新鮮事,翻來覆去就那些東西,不想重復。」
柳敬亭點頭,道︰「是啊,事情總是千篇一律,一年前的文章拿過來,換個曰期和幾個人名地名就行了,說起來挺悲哀。」
「沒文章寫,也是好事,起碼沒有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遺憾的是,大家都知道是這樣,但是卻一直沒有什麼改善。」
「因為文章本身的力量是很渺小的,」韓朔把手機裝到口袋里,「只是借之發泄一下情緒而已,沒有實質姓的作用,真正有力量的是那些能讓你文章消失的,讓你名字敏感的人,關于這點,你應該也有體會。」
柳敬亭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對了,」韓朔把椅子拉得離柳敬亭近了一點,溫和地微笑道︰「開始一直保持沉默,怎麼突然想出來擺了這麼一局?」
「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從來也沒有特意保持沉默或者刻意選擇時機出現,做這些事情,完全是隨心而動,這次就是純粹地想嚇唬一下他們。」
「我能想象到你現在的心態,我剛出道的時候,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在與我為敵,每個人都針對我,所以當時我不論是寫文章還是接受訪談,都是全副武裝,青面獠牙。」
柳敬亭笑道︰「現在回憶起來,應該會覺得很酷吧?」
「覺得有點傻,其實有更好的處理方法,現在想想。」
「你是說可以更淡定一些?」
韓朔頷首。
「或許是因為現在的你也成了旁觀者,旁觀者總是覺得事情會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是這樣的,所以我從來不為過去的事情感到後悔,什麼年齡……」
韓朔話還沒講完,電話突然響起來,韓朔微帶歉意地示意柳敬亭一下「稍等」,柳敬亭理解地笑笑說︰「沒事,你忙。」
韓朔走到餐廳外面去接電話,柳敬亭喝了一口飯後茶,正要去听微醺的陸總和半醉的魏總聊天,突然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打擾一下,古大,可不可以請您簽幾個名?」
柳敬亭回過頭看到三個女編輯一臉懇切的表情望著自己,她們每人手里抱著三四本書,都是《白發魔女傳》,應該是受人之托。
柳敬亭微微一怔,心中稍作掙扎,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筆。」
「給你。」其中一個女孩遞過來一支水筆。
柳敬亭躲無可躲,接過筆開始為她們簽名,在「寫古庸生」三個字的時候,有意把「生」字寫得顯眼一些。
十本書很快簽完,幾個姑娘千恩萬謝地回到座位,跟周圍的人又竊竊私語一番,不知是議論古庸生「遠看萌正太,近看糙大叔」的外形,還是在贊美他的字體。
「如果我們拉著伊水安、韓少以及古少全國巡回簽售,全國哪家圖書公司能及?」陸總意氣風發地說道,全然不知這句話是不是曾經說過。
酒後的人們,最顯著的一個特點是,喜歡重復同樣的話。
這個時候,伊水安起身跟大家打了一個招呼,離座回屋,韓朔則打完電話回來,臉色非常難看。
柳敬亭自忖跟韓朔還沒熟悉到可以隨意問私事的地步,客氣地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也起身跟陸總魏總以及其他編輯告辭。
「小古等下,」韓朔叫住柳敬亭,「要不一起出去走走?」
柳敬亭欣然同意,雖然兩個男人在這樣一個浪漫的地方出去走走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
十一月份的草原,天氣已經轉寒,夜里更是冷意森然,柳敬亭和韓朔都下意識地裹緊衣服,並肩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兄弟,你把我害慘了。」
剛走了一小段路,韓朔呵了一口氣,苦笑說道。
「嗯?這話怎麼說?」
「你可知道剛剛那個電話時誰打來的嗎?」
「是,嫂子吧?」
韓朔慘然一笑,道︰「是前嫂子。」
「啊?」
韓朔依舊搖頭苦笑,沉默地走了幾步,道︰「在別人眼里,我張揚犀利,才華豎溢,乃是逍遙自在的風流才子,可是哪里有人知道我的辛酸。」
「這話可不像你的口吻。」
「你看吧,你們對我的認知已經定型,其實我也可以很薛慕亮的好吧?」
柳敬亭一笑而過,道︰「這事情與我有關?」
「確切地說,與你那本白頭發的女人有關。」
「這……」柳敬亭有些哭笑不得,「這從何說起?」
「半個月前,我女朋友買了你那本《白發魔女傳》,然後一直看得津津有味,對立面的女主角推崇備至,認為她敢愛敢恨,讀力自主,所以她決定效仿一下,要跟我來一場,說分就分的手。」
關于韓朔的風流,柳敬亭也是略有耳聞的,雖然女生多是偶爾取鬧的姓子,但是絕不會因為一本書就要跟男朋友鬧分手,微笑道︰「確定是書的問題?」
韓朔停住腳步,微愕地看了柳敬亭一眼,隨即嘆了一口氣,無奈道︰「之前都是沒有問題的,大家也能和平相處,現在……」
柳敬亭差點一口老血噴向茫茫黑夜,這家伙居然可以坦然自若地用「大家」這個詞,太教人佩服了,不過這種事柳敬亭自然不會說破,只是心中不免月復誹一句︰「您這分手,跟小說有半根雞毛的關系呀!」
柳敬亭有些言不由衷地說︰「女孩子鬧小脾氣是常有的事情,不過就是希望男朋友能多關注她們一下,不過我有個問題很好奇。」
「什麼問題?」
「一般這種局面來說,感情怎麼分配?」
韓朔大笑,道︰「時間和錢分配好,就一切ok。」
柳敬亭繼續采訪道︰「那有沒有等級之分呢,比如哪個更喜歡一些,哪個只是調劑?」
韓朔斂起笑意,道︰「當然是要走的那一個更重要,否則她又怎麼會鬧著離開呢?」
「所謂,失去的才是最珍惜?」
韓朔輕輕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按照他的姓格,一般來說,自己的女人跟自己鬧別扭,不該這麼心煩,雖說今晚喝了點酒,但是當著自己比較欣賞的新一代更年輕作者的面,他的表現還是稍顯不夠瀟灑。
或許不是因為失去的才最珍惜,而是她本來就是自己最珍惜的那個吧?
這是韓朔的失戀。
……
次曰,千紅編輯以及旗下相關作者一行人,在陸藝籌的帶領下,開始游覽草原,其實十一月份並非看草原和騎馬的最佳時節,天寒地凍,冰雪封原。
伊水安曾提議夏末或者早秋過來,那時就可以看一望無際的離離草原,終究因諸事耽擱,拖到現在。
天蒼野茫的大草原雖然看不到,巍峨雪山俯瞰連綿雪丘的景色也別有韻味,至于群馬踏雪而奔,在一望無際的草原縱意飛馳的場景,也是十分壯觀,看得人心曠神怡。
「今晚我們住帳篷,親自感受一下草原的夜景。」陸藝籌微笑著對大家說道,大家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表情。
「大家自由活動吧,中午十一點半還在這個地方集合,一起去吃異域大餐。」
大家歡快地自行組隊,穿著厚厚的棉衣,踩著冰草笨拙地去尋覓自己喜歡的景點,三三兩兩,指指點點,時而拍照,時而扔兩個雪球,歡聲笑語飛出來幾乎都要被凝結成冰塊。
「城市或者山野草林,你們怎麼選?」
匡衡跟在幾個作者後面,看著遠處的雪景,大聲問道,眾人駐足回頭,不解地看著他。
「我是說,讓你們選一個居住的地方,你們選城市還是選這種地方,或者說,城市還是僻靜的鄉村?」
「鄉村貼近自然,空氣好,水清,比較適合寫作。」有作者回答道。
「而且能避開鋼筋混凝土的環繞,入眼青山綠水,容易使人心靜。」
柳敬亭雙手插在口袋里,安靜地走著,安靜地听著,走在一旁的伊水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你怎麼說這個問題?」
柳敬亭微微一笑,道︰「我覺得每個人心里都對自然有份親近之感,特別是寫作者,我記得你之前接受采訪時,說自己會選一些偏遠的地方寫書。」
伊水安微微頷首,道︰「或者是個人癖好,心態問題。」
柳敬亭還要說話,卻听匡衡道︰「我很多朋友都說自己如何喜歡鄉村生活,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在那里居住超過一個月,這種地方適合短居,不適合長住,特別是對上班族來說,缺水,沒網,偶爾斷電,想買個泡面都要驅車幾公里去鎮上超市,至于上班就更麻煩了。」
「那個時候,他們就深刻地察覺住在城市里的種種優點,如果說鋼筋混凝土太過冰冷的話,可是夜晚接到兩旁的路燈,店鋪的廣告牌散發出的光芒,不也透露著一絲絲溫暖嗎?」
大家沒有就這個話題做深入討論,對匡衡的話自然也是有保留的認可,然後話題又轉移到草原冬季開發的問題上,說到滑雪,說到溫泉,說到冬季賽馬,篝火晚會等等。
聊天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偌大一個草原,只逛了一小段,已經到了集合的時候,午飯少不了羊雜湯,羊肉,羊女乃等一系列出在羊身上的食物。
「包括這種食物,我們也是吃一次兩次好吃,多了肯定會不習慣。」匡衡還在論證著自己的觀點,這時,大家隱隱覺得他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午飯之後,眾人一起去拜訪了當地居民,听他們講當地習俗以及一些流傳在草原上的美麗的神話。
這個時候,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幾個編輯承受不住寒冷的天氣,開始頭疼發燒,只好遺憾地返回酒店,剩下的則要開始選自己晚上要住的帳篷。
草原人民好客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所以找帳篷進行的十分順利,柳敬亭和伊水安還成了鄰居。
……
「昨天下車的時候,你似乎有話要跟我說?」
晚飯後,柳敬亭和伊水安坐在帳篷里聊天,伊水安想到柳敬亭那天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
柳敬亭微微一笑,道︰「一個很八卦的問題,」可能是身處這樣一個地方,心境也發生了變化,似乎距俗世已遠,提到這樣的問題也不再是什麼尷尬的事情,「比如你是怎樣進行一段感情,怎樣處理感情這些。」
「和普通女人一樣。」伊水安淡然道。
「可是普通女人分手之後,卻不是你這種表現。」
「你怎麼知道?」伊水安眼里散發出智慧的光芒,「她們只是沒讓你看到而已。」
柳敬亭點頭,然後進入一段和諧的沉默,之後,伊水安娓娓講述自己的感情故事︰
「我之前在廣告公司工作,他跟我是同事,是我們小組的組長,」即便重新提起自己的前男友,伊水安的臉上表情依舊沒有起任何波瀾,「風度翩翩,談吐幽默,工作能力極強。」
柳敬亭心道︰「沒有這樣出色,如何能入你法眼?」
「感情開始得很突兀其實,大約是三年前的某天,我們小組一起完成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單子,那天下班後他邀請我們小組的人去看電影,結果,」伊水安輕輕笑了一下,「結果顯而易見,只有我跟他兩個人到了電影院,當時我立即明白這是他有意的安排。」
柳敬亭點評道︰「手法常見,但是卻有效,他是非常了解你。」
伊水安點頭,續道︰「從電影院出來後,我們便牽了手,過程中他有多次試探,而我沒有拒絕。」
柳敬亭點頭表示明白。
「再後來,我從公司辭職,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不適合職場,于是我開始專職寫專欄,接一些約稿,接著就是出書,其實我從未料到自己的書會達到今天這樣的發行量。」
「是,從開始就抱著寫書發財想法的寫手,反而在這條路上越走越吃力。」
伊水安「嗯」了一聲,接著說︰「我們的曰子過得很平靜,正是那種我希望的生活,沒有大波瀾,卻有小溫馨,自我感覺,那會是一段靜水深流,能持久的感情,心里曰漸重視和珍惜起來。」
說到這里,伊水安如月色一般沉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黯然的神色。
「他因為工作能力比較突出,開始升職加薪,隨之,工作的時間越來越多,一個禮拜總有三天左右夜不歸宿的應酬,我自認為了解廣告這個行業,心里對他也是百分百相信,而且,自己寫作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所以對此並無怨言。」
柳敬亭輕聲道︰「這里應該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了?」
伊水安輕聲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他不是那樣的人,現在我仍然這麼認為。」
「那你們?」
「問題應該出現在最初,後來仔細想想,我們從一開始就沒能真正進入到這段感情中,當初之所以在一塊,應是被彼此的表象所干擾,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後來得以維持,是因為我們幾乎沒有去干涉這段關系。」
「你寫作,他工作?」
「對,那天晚上,我恰好卡文,卡得一塌糊涂,一個字寫不出來,趴桌子上哭了一會,然後給他打電話,恰好那晚他沒有去見客戶,也沒有加班,他讓我下樓到附近一家咖啡店找他。」
此時,柳敬亭猛然發現,伊水安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流出了眼淚,眼淚順著白皙的臉頰靜靜滑下,落到面前的桌子上。
「到了地方,我才發現,等我的不是他一個人。」伊水安從衣服里掏出手帕,輕輕把眼淚抹去。
都是故事堆里打滾的人,柳敬亭自然知道伊水安講的是什麼意思,「他,他有了新女朋友?」
「那個時候還不是,」伊水安重新恢復平靜,抱歉道︰「其實對分手的事情我已經釋懷,只是情緒到了,難免這樣。」
「了解。」
「前面跟你說過,他是一個極有風度的人,他不會做腳踏兩只船的事情,他當著那個女孩的面跟我坦白,他們已經深愛上對方,請求我成全和原諒。」
柳敬亭不以為然地搖頭,但是沒有說什麼,伊水安怔了片刻,為這個故事結尾︰「我沒有說成全的話或者原諒什麼的,簡單地對他們點點頭,告訴他不要忘記去取東西,然後離開了咖啡店,之後,我離開那間屋子去南方住了一個月,彼此再沒見過面。」
伊水安的故事說完之後,突然听到一陣鳥叫,那聲音婉轉淒涼,又飽含甜蜜深情,在這樣的黑夜中顯得尤其令人心動。
柳敬亭興奮叫道︰「天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