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滬上人家
上海,除夕之夜.盡管時勢惟艱,但年還是要過的.大街小巷不時傳出鞭炮聲聲,千家萬戶的窗口里人影觥籌交錯,不時傳出歡聲笑語.突然間爆出一聲「火著了!」的驚惶失措之聲,喊得如此撕心裂肺,余音在周圍石庫門弄堂里回蕩,听到的人頓時感到魂靈出竅,心里默念道:「有地方出事體了!」.
有些二層樓前樓關得緊緊的玻璃窗打開了,有人探出頭來朝外四處張望,然後又將腦袋縮回去,對屋里廂的人說道:「絲廠失火了!」「毫燒(滬語迅速的意思)去救火!」
片刻工夫,絲廠的四鄰八舍有的提著鉛桶,有的拿著面盆(洗臉盆)都圍到絲廠門前,膽大的男人擁進冒煙的院子,此時有一個人看似比誰都著急,嘴里嚷嚷著:「讓開,讓開,讓我進去好伐!」.熟識的人認出是絲廠老板,咕噥道:「丁老板來了!」
丁老板從讓開的人群中沖進現場,見火勢已被撲滅,不過現場仍是煙霧騰騰,一片浪籍,污水橫流,滿院子是燒壞的爛麻袋片和絲腳下料,還有被摔壞的各種壇壇罐罐……,院里的自來水龍頭還嘩嘩地開著,用來接水的鉛桶歪倒在地上,桶口已被砸扁.
單搶匹馬與火勢奮戰的趙二見有人來幫助救火了,他似乎絕處逢生,終于松了口氣,一骨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看到了丁老板,就像無助的孩子看到了大人,終于控制不住自已:「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二子,嚇著了吧!」,丁老板環顧現場也嚇出一身冷汗:要是這場火燒起來,丁家二代人在上海打拼的血汗不就這樣付之一炬,化成灰燼了嗎?他越想越後怕,越想越感到自已挑選小同鄉趙二看廠抑或是冥冥中的天意啊!
趙二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我與他前世有緣……難怪那次無錫船老大帶他來見我,僅一個招面就將他錄用了.人世間許多事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素在起作用,這就是緣份.
丁老板躬身向前來到趙二身邊,抑制不住內心沖動,拍著趙二的肩膀,道:「老天有眼啊!虧得我選了個貴人,是你趙二今天救了我 丁家;要不是你這樣盡心盡職,絲廠一路燒下來,也燒得差不多了.我也只好像儂一樣到別人家廠里去尋事體,要生活做啊!」說著說著丁老板也抽泣起來,他拿掉鼻子上的眼鏡架,用手揉了揉兩個眼角,接著又掏出「卷頭」(滬語手帕)將搞得烏七八糟的兩塊玻璃鏡片擦了擦,重新戴到鼻梁上.
上面講過,大凡真正的老板都是平頭百姓中的能人,他們出身低微,但做人和做事的能力超強,一旦遇上合適的土壤,這些人就會破土而出.一路打拼,終成氣候.所以他們對自已的企業有深厚的感情,這些人與靠權力起家的「官老板」不是一個層次.
丁老板然後又轉身朝不斷涌來的街坊鄰居雙手抱拳,臉上露出極其誠懇的表情,動情地說:「謝謝各位鄰舍出來助一臂之力.蒼天有眼,罪與罰的板子沒有打在我 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身上.大火沒有燒起來,全虧廠里值班的工友盡心盡責.」說著他又轉向趙二,將還沒有恢復元氣的他扶起來,向大家鄭重其事介紹道:「就是他,我 廠里的保全工,無錫阿大,我的小老鄉,趙二.他恪盡責守,在除夕之夜應我的要求,為我看廠.他失去了一年一次回鄉下頭與父母兄弟團聚的寶貴機會,為了我這個當老板的,也為全體工友,犧牲了自家的幸福,保全了大家的飯碗和安康.這位小兄弟是我,也是大家的恩人哪!」
現場群眾听了丁老板的背景情況介紹,一些對丁老板有氣的人也悄悄地將悶在肚里的「無名火」放掉了.人們議論紛紛:大家活著都不容易,「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每人都有有一本難念的經呵!
你看人家丁老板表面挺風光,其實換個位置替他想想也是很不容易噢!
有的說老板有老板苦楚,老板的苦楚只有他自已扛著,到開勿出「伙倉」,發勿出工鈿格辰光,當老板的連跳樓的心思都有呵!有的老板門檻精,就成了「跑路黨」,這叫拍月兌門牙忘肚里咽,自已曉得啊!
有的說打工的只曉得到「號頭」(滬語發薪日)拿工鈿,拿勿到工鈿就去告老板,勞資關系搞得緊張兮兮……有人插進來說,儂勿曉得,拆穿之講,正經的老板大凡都是苦出身,與大家腳踫腳.一開始他們並不想當老板,但時勢造英雄噢,機會來了推也推不月兌啊!
本是為救火的,大家走到一起了;火沒燒起來,現場竟成了勞資關系「研討會」.
大家七嘴八舌,操各種方言的都有.所謂的上海人,「海歸」居多,大家都是為了爭取好生活從上海的四面八方涌到這塊風水寶地上來淘金.
早期的上海人中,能人匠人高人居多,他們憑著一技之長,走南闖北,「一招鮮,吃遍天」.他們憑本事技藝吃飯,人格依附性要比官場弱化得多,這也解釋了在外地人心目中上海人不抱團,自顧自,「關儂啥事體」的心態是有人文和歷史根源的.
實際上,此種特性是現代公民意識的基礎,叫人格**.從現代科學角度解釋,這是自然界生物多樣性使然;從哲學角度看,生命的本質是追求自由的,也應了一句俗語:「樹林大了,什麼鳥都有」.
外地人來上海闖世界真正在廠里廂當鐵桿工人階級的大多是農民,農民工這一群體「特別能戰斗」.某種意義上講,農民工的血汗,灌澆了上海的輝煌.
歷史上農民工,打工者和老板是一對互為條件相互依存的寶貝,他們的上海夢尋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而且將永遠共生下去,直至地球終結之時.當然這里指的老板是正兒八經依老板為職業的經理人,不是靠著體制的所謂「紅利」,吃上又吃下的食利者.
趕來救火的街坊見「救火會」不經意間變成了「研討會」,听听倒蠻有勁的,有的人不經意間加入「坊談」,也許因為住勒石庫門里廂的人成份復雜,自覺不自覺地嘆起苦經,把自已放在同情丁老板的立場.
有人說正經的老板要跑市場,跑原料,跑頭寸,為了省幾個銅板要貨比三家;為了敝頭寸,啞巴吃黃連,卑躬屈膝,受人欺凌的事是家常便飯.你以為當老板挺風光?可以玩小三?真正的老板都是某一行的專家.那些不懂行的老板當「老板」,要麼是吃權力的,要麼是吃祖宗的,不是正宗的老板「料子」,絕對是敗家仔啊!
听眾們頻頻點頭,表示同意.但是也有人站出來說:
諸位,勿要轉移大方向好伐?今朝夜里,除夕之夜,真正的主角和英雄是無錫阿大---趙二,是他救了絲廠,也幫了我 鄰舍的忙,免得我 大年夜里要打電話撥勒救火會,想想有艾觸霉頭……
人群中立即有人附和道:「迪個無錫小囡勿簡單,苗頭勿是一艾艾!」
另有人反問道:「儂啥意思?」
「事體明擺著的,伊幫了大家的忙」.有人搶答.
又有人問:「喂,幫幫忙好伐,儂講閑話勿要‘勒剎吊西’‘半吊子’式氣(滬語講一半藏一半的意思).儂格能加**,听格人老‘灑大’噢!(滬語累的意思)」
有人答:「今朝幸虧趙二嘸沒讓格把火燒起來,絲廠得以保全,四鄰八舍也沒有受火災之累,只是稍稍受到些驚嚇,現在大家仍舊可以回到屋里廂吃白嶄雞.儂要是勿相信,儂屋里廂燙好的黃酒還嘸沒冷月兌呢.」
「這倒是事實.不過儂想說明點啥?我還是不明白儂老兄肚腸根里那根筋?」
前者苦笑著搖搖頭說:「阿拉講得加清爽儂還勿明白,好勒,阿拉今朝只好‘全果’了.我的意思是,這叫主觀為自已,客觀為大家.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迪位先生,儂好人做到底,還是再給大家解釋一下儂格高見.」
沉默片刻,人群中開始有人附和道:難得格「救火會」上冒出一個哲學家,大家鼓掌歡迎格位先生.
果不其然,人群中冒出劈里叭拉的掌聲……
還有人?打開天窗說涼話」,道:「要勿是迪次‘火著’,難板有這樣一次鄰舍隔壁的‘見面會’.現在辰光正好上‘暖鍋’(滬語火鍋),大家都在吃蛋餃,肉圓,儂請伊出來伊勿會出來格.」
見群眾有要求,弄堂里的「哲學家」,大概是書塾里的國文老師吧,順水推舟,道:「我就客串一回,講講三海經.」他頓了一下,見大家真沒有跑路的意思,也許是年底這把火沒有燒起來,迪個平安年是過定了,大家心情奇好,于是他清清嗓子道:
「大家今朝才曉得,是誰帶給我們一個平安的除夕之夜?」演講者將目光對準正在恢復平靜的趙二,現場的人也跟著他的「指揮棒」將各自的目光聚焦在趙二身上.雖然夜色將關注目光的犀利度罩上了一層蒙朧,但趙二還是有如坐針氈之感:他覺得他很平常.既然答應了老板過年格辰光看廠,事後發生的一切是他應該做的.做得好,應該,理所當然;做得不好,要受罰,這叫規矩.嘸沒規矩,不成方圓.天下世界要嘸沒規矩,天早就塌下來了.
在鄉下頭格辰光,我 爺老頭子經常對我講,到了上海學生意,要听老板格,要听師傅格,要听師兄格,他們比你先出師,都是你的衣食父母啊!我 爺講:有句老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 爺娘還得 講,孔夫子講格,‘天地君親師’要敬畏,一艾艾也推板勿得;伊拉還得 講,年紀輕,吃點虧,嘸沒啥,吃虧就是便宜……
「救火會」里的」哲學家」知道橫豎今朝夜里不會再有火著了,氣定神閑地說:「趙二護廠恪盡責守,保一方平安,這就叫主觀為自已,客觀為大家.」哲學家開始亮出肚皮里的存貨:
?阿拉老祖宗黃帝說,‘善言天者必有驗于人,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善于人者必有厭于已.’意思是談天必及人,說古必與今聯系,講別人要從自已開始.趙二雖然在救火之前不一定知曉祖宗的格言,但是他身為炎黃子孫,身上流淌著中華始祖的血液.趙二是農家子弟,農民是中央之國的脊梁,在上海也是如此啊.」
「講得好,講得好,」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評價,有的相互在切磋,點頭哈腰,甚是著勁.丁老板見火著之後出現如此場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心里也頗有心得:
真是天下人民是一家呵!我雖然當老板,但也是為了生活,勿是從娘胎里一落地就想當老板格.廠子辦得下去,自已有一份事體做可養家糊口,再說對社會也是一個貢獻,讓更多有上海夢的農民兄弟到上海來有工做,有銅鈿賺,勿是皆大歡喜的事體嗎?四鄰八舍對此是認同的,沒有將我當外鄉人看待.從今天的事體就可看出,上海這個地方是上善若水,名不虛傳.
丁老板想到此對大家說:?各位父老鄉親,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耽誤了大家除夕之夜吃團圓飯的辰光,實在慚愧」他又道:
「過新年,放炮仗,除舊迎新,本是中華兒女的一個習俗,無可厚非,但我們的先哲老子說過‘福兮禍所伏’,人們在享受福氣時,禍的隱患就隱含其中了.一不小心,福報就成為闖禍的導火線.」
丁老板環顧滿目瘡夷的院子,觸景生情,他坦誠地說:
「我本無辜,我本善良,但我還是要面對慘痛的現實,從中吸取教訓,將火著的損失減少到最小,盡最大努力不要影響過年後來廠上班的工友的飯碗.我要像趙二那樣恪盡職守,堅守崗位,將工廠辦下去,給打工者一個交代.」
「救火會」上群眾听到丁老板發自肺腑的心聲,對丁老板能將心比心做好善後工作感到莫大欣慰,不知是誰首先喊了聲:「吃年夜飯嘍!」,人們幾乎忘卻了今朝夜里是除夕之夜,這一聲喊提醒大家,于是呼拉一大片人作鳥獸散.
廠里又恢復了年節時的平靜.經過此番折騰,石庫門里的居民們回到屋里廂已是子時了.吃年夜飯格辰光老早過月兌了,大家艱難地撐起惺松的眼皮,趕緊鑽進溫暖的被頭筒,里廂放著 亮的充滿開水的銅制湯婆子賽過熱水汀,只等被窩的主人家來享受冬夜被窩的溫暖和除夕之夜的歡樂.這雙重回報對凍慣了的上海上勿要太有誘惑力呵!.
……
趙二在果跑時被劈頭蓋臉的雨水淋得像落湯雞,前面就是小姐就讀的西洋女中了,他如釋重負.雖然雨勢沒有減弱,但終于找到目的地了,下一步就是去找小姐本人了,這一松勁,剛才果跑時腦海里出現他學徒時的一些場景片刻間像神馬在浮雲中奔跑一樣迅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淌著地面上的積水,嘩拉嘩拉地毫無顧忌地走在馬路上,腳上的布鞋成了真正名符其實的「船鞋」駛到西洋女中門口.見門口圍著一些人,打傘穿雨衣的都有,看樣子也是在接學生子.也有三輪車和黃包車停在馬路邊上.
看這些車子的裝飾就知道是私家車,還是「出租車」了.大凡看起來比較干淨和有點派頭的是私家車.外包裝因陋就簡,樣子比較抖豁就是「出租車」了.
趙二從雕花鐵門的空隙向里張望,只見三三二二的女學生從一座樓房里出來,她們有的將書包蒙在頭上遮雨,有的將縴細的手掌擋在腦殼上,似乎這樣能阻擋殘酷的雨水侵蝕她們美麗的烏發和姣好的臉龐.
那些跑得快的女生想必知道校門外有包車或者有佣人在等著給她們送雨具,她們一窩蜂地涌出校門,在雨簾中尋找自已屋里廂的娘姨來勒伐?有的大家閨秀只是在尋找自家屋里廂的車子停勒啥地方?哪能搞頭格,嘸沒看見車子的影子麼.
剛才還熙熙攘攘的校門口一下子冷清下來.不時還有人在鏤空的鐵門外探頭探腦,但門可羅雀.這時有一個衣著一般的女生背著書包從樓房里出來,在屋檐下停下來,似乎不急著馬上在雨中奔跑沖出校門,去尋找自已的私家車?或是看自家屋里廂的娘姨勒啥地方?從她猶豫的表情,這個女生像是沒有踫著過迪能加格個事體,勿曉得哪能辦?她就是絲廠丁老板的掌上明珠,獨養女兒丁聰.
上面說過,丁老板雖是名義上的官二代,但與現在的官二代有天壤之別.
滿清後期,像所有歷史上的末代皇帝一樣,政局動蕩,時勢急轉直下,封建皇朝分崩離析在所難免.丁父原來憑一已功名,來上海任朝庭名官,但吃皇糧沒多久,就遇到革命黨造反.當時的讀書人還是蠻有骨氣的:合則留,不合則去.不會為三斗米而折腰.不像現在一些「磚家」和「叫獸」,學業平平,行為卻異常離譜,
丁父卸掉在上海道台府內之官職,轉型做實業辦絲廠.那時候當官也有**,但還輪不到你漢族人坐莊,都是那些老佛爺和老佛爺身邊的閑(閹)人,以及關外來的皇親國戚和他們的八旗子弟,這就叫權力.
漢族人想**也難,即使象曾國藩那樣權傾滿清皇朝一時的中興名臣,也是整天擔心功高震主,不知道哪一天被清君鍘,人頭落地.他哪兒有這膽子像現在的貪官那樣,在任一時,如入無人之境.
丁父將一份產業傳給兒子,就是將一份「吃飯家生」交到兒子手里,如同手藝人將自已的技藝傳給家人一樣,要靠它生活,傳宗接代.
好在丁老板接班後也挺爭氣,將絲廠搞得上軌道,有生氣.隨著自已年齡上去,體力下來,他也在考慮接班人的問題.廠里來了個小老鄉,無錫鄉下頭的趙二,此後生與一般到上海打工的人不同,他是自願下海,到上海來討苦吃.按老式**,迪個小囡是有點「來頭」的,就是說前世與上海與我 丁家有緣.
「我是相信緣份的,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相見不相識.」丁老板在寫字間里度著方步,他內心一直在糾結,外面暴雨如注,他終于想出乘此機會讓趙二與丁聰面對面地接觸一次,看看雙方的態度.
「丁聰,外面有人找.」校門口有人向校園內喊道.
丁聰望著簾子似的雨蒙朧的天空恍然若悟,「噢,有人找我?」,她接著喊道:「來了!」拿起書包蓋著腦袋,奔向校門口.
欲知後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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