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居,濃濃的藥味繚繞在空氣里,好似被罩在密封的空間中始終無法散去。《》
老夫人的身體至從蘇連成夫婦去世之後每況愈下,本該是養身之時,卻讓紛紛擾擾的後宅之事所累。
她微閉著眸子倚靠在黃花梨木雕牡丹臥榻上,手中的念珠在緩緩地滑動著,似乎是在祈求著人生的平靜,又似乎是在為蘇家積累公德。
突然,老夫人面色一變,睜開的雙眸變得異常的犀利,她沉默片刻道︰「王媽媽,你覺得暮卿這孩子如何?」
王媽媽身為奴才,並不好議論主子,眼下老夫人開了口詢問,當若說得好像是拍馬屁,說得不好又成了詆毀主子。她暗暗尋思道︰「老夫人,二小姐性子開了。」
老夫人手中的念珠又滑動了四五顆,她淡淡地嘆了口氣︰「不曉得這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王媽媽面露疑惑,道︰「老夫人,這自然是好事兒,你不也一直都念叨著希望二小姐性子開些,莫得向老早那番沉默清高。」
老夫人捏著手中的念珠,神色復雜難辨地望著桌上散發著裊裊煙霧蕩香,如今暮卿這孩子讓她看不懂,也不曉得她是在想些什麼,若說這孩子是在防著老二一家人,那也不必將自己所累;若說只針對晚卿,也無需這般繁瑣,晚卿這孩子心眼的確多,是該需要好好治治,省得到婆家後盡鬧事,讓人看笑話,可眼下暮卿這孩子似乎做得太過了。
這事兒幾乎就是將蘇家的名聲給牽累了進去,這……老夫人的手緊了緊,干枯的雙眸中迸射出銳利的神色。
王媽媽心中一緊,道︰「老夫人,出了什麼事兒?」
老夫人搖搖頭,道︰「你且下去,我想歇一會兒。」
聞言,王媽媽恭敬地退了下去,將沉重的屋門緩緩地闔上,眸光里閃過一絲探究。
老夫人身子靠回到臥榻上,犀利的雙眸向著闔上的屋門掃視了一眼,便是閉了起來,念珠在手中緩緩地滑動著,一粒接著一粒……
半響之後,老夫人的手一頓,雙眸幽幽睜開,她撐著臥榻邊上的桌子緩緩地站起身子,顫顫巍巍地走到雕花大床前,在枕頭下邊模索了一陣,取出一枚鳳凰朝日簪子。
她面容上喜憂參半,蒼老如枯柴的手指摩挲著金色鳳凰,一點點,一寸寸。轉而,老夫人面色變得分外的嚴峻,她握著它來到屋子里供奉著一座小小觀音之前,隨後將它弄入到觀音佛像里邊,只聞得它落底時的一陣清脆聲音。
老夫人跪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虔誠地參拜了半來個時辰,直覺著身體有所吃力,方才站起身子退回到臥榻上,眯著雙眸望了好一會兒觀音像。
自從府上出了事後,蘇暮卿也少有到其它院子里走動,除卻每日近傍晚時分,她會去清心居給老夫人請安,陪著老夫人聊領說說事兒,偶爾還幫著老夫人念念經。
蘇暮卿本欲與老夫人走得更近些,想從她口中探知些許關于蘇府的事兒。回心一想,老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有些話雖然不說,這心中自是明白的很。自己若要是走動的過于頻繁,反倒會是適得其反,倒不如慢慢接近老夫人的心。
這一日,蘇暮卿依舊如往常一樣,在秋老虎之日中緩緩地踱步于落松院,不知疲乏與悶熱一圈接著一圈地走動著,弄得周圍很多丫頭不甚理解。
忽而聞得清心居的丫頭來報,道是老夫人找她。
蘇暮卿頓下腳步,幽幽地望向前來的丫頭,是老夫人一手教的冬竹,也是除卻王媽媽外,幾大丫頭中最得老夫人心的人。她黛眉輕蹙,心下盤旋著陣陣疑惑。
「勞煩冬竹姐姐跑一趟,回去稟告一聲老夫人,就道暮卿收拾下便是過來。」
冬竹輕頷首,淡淡道︰「二小姐客氣了,冬竹怎敢擔一聲姐姐。」
蘇暮卿揚起唇角,明亮的眸子里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若是尋常的丫頭,她又怎會如此對之,冬竹是老夫人面前的人,嘴甜些終歸是有好處。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過往的清高,裝得平等些,又不會少塊肉。
蘇暮卿回屋之後,簡單的進行了下更衣沐浴,這香汗淋灕的她立馬變得清新淡雅,她領著綠兒優雅地向著清心居而去,雙眸卻是在暗中不斷地瞅著周圍的人與物,且側耳傾听著周圍僕人交談的聲音,公事私事皆入耳里。
但面容上她都是一笑而過,心中卻是記下這些好似無關緊要的閑扯,譬如說這廚房大娘的兒子成親了,她要告老還鄉回去領養孫子;譬如前院家丁王福相中了一紅樓的姑娘,正努力與那姑娘一起攢銀子,替她贖身……
這些對前世的她來說,壓根就是雞毛蒜皮之事,無足掛齒,而今她卻皆是上了心。因為她在這里頭嗅到了後宅爭斗的事兒。
蘇暮卿跨入清心居時,迎面撲來的藥味不由得讓她蹙起眉頭,清澈的眸光漸漸變得深邃,她躍過重重樹影,幽幽地望向半掩的屋門。
老夫人的身體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綠兒見著自家小姐發呆,拽了下蘇暮卿的衣角,低低喚道︰「小姐。老夫人該是等久了。」心中卻是疑惑著小姐為何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行為越來越怪。幾乎都快像是一個陌生人。
蘇暮卿醒神,斂起面容上的神色。精致的臉蛋掛著淡淡的笑容,她款款向著屋子走去。
推開半掩的門扉,藥味更是濃重,她略有不適應地輕抽了下鼻子,恭敬而又甜蜜地喚了聲︰「祖母。」
老夫人睜開眸子,緩緩地側過身子,看向朝她走來的蘇暮卿,和藹地開了口︰「暮卿,你來了。」
蘇暮卿淺笑著點點頭,道︰「祖母,是不是想暮卿了?」說話間,她來到窗前,將闔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一一打開。
「祖母,這屋子總是關著門,終歸不好。該是透透氣。」
老夫人和藹地笑笑,慈愛地說道︰「暮卿是不是讓這屋子里的藥味燻得難受了?人老了,不中用了,只能靠著這藥挨日子,捱過一天是一天。」
平靜的話語落在蘇暮卿的耳里,不免覺得有些淒涼,她連連道︰「祖母,你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拋下暮卿不管,是不是?」
老夫人將她眼中的焦急全然看在眼里,心下微微一陣寬心,終歸還是個好孩子。她搖搖頭︰「暮卿,祖母哪能管你一輩子。不過祖母還想看著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屋子的藥味慢慢地變淡,雖無法散去卻也好聞許多。
蘇暮卿走回到老夫人的身邊,體貼地替老夫人捶著肩膀,平靜道︰「祖母,這屋子里的氣息不好,于你的身體不好。每日該是讓冬竹她們把這些窗戶都開了,換換氣,心情也疏朗些。」
老夫人睜開的雙眸又緩緩地閉上,雙眉不再緊蹙著,似乎挺享受蘇暮卿捶肩。良久,她淡淡地開口道︰「暮卿,你想要什麼?」
蘇暮卿手微微一滯,她垂首望著滿頭銀絲的老夫人,布滿皺紋的臉在眼皮下一覽無余,老夫人真得老了,即便有些力不從心,手不握實權,她依舊要操心著整個蘇府,生怕一點兒的差錯會連累蘇府的名聲,想來上回兒事情讓老夫人與她生了嫌隙。
蘇暮卿抿了抿嘴唇,幽幽道︰「祖母,暮卿要得再也得不到了。」
老夫人眸色微暗,她自是听出暮卿這孩子聲音中的悲哀,心中苦澀一片。她的幾個孩子里,最屬大兒子上進與孝順,也是她最為放心,卻不想就這麼早早的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接二連三,她也不曉得她這麼個老太婆是怎麼強撐了下來活了這麼久。唉,這日子其實活得也差不多了,該是可以看看兒子們了。可是……
「暮卿,今日這院子里的人都讓祖母打發下去了。你與祖母說說體己話。」
蘇暮卿柳眉輕蹙,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里劃過一絲疑惑,她輕聲道︰「祖母,暮卿很想爹爹娘親。」
低低的聲音里帶著淺淺的哭腔,老夫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暮卿啊,祖母也想啊,可是咱們終歸是要從死人的陰影里走出來。你也給你爹爹娘親做了白日,想著他們都去了極樂,我們該是高興。」
蒼老的聲音緩緩地從干燥皸裂的嘴唇中溢出,帶著時間的滄桑。
但這樣的聲音抑制不了她們二人心中的悲鳴,一時間祖孫二人本欲談心卻不想擁在一起低聲抽噎了起來。
蘇暮卿哭了一陣之後,輕輕擦拭去淚水,哽咽道︰「祖母,都是暮卿不好,害你老人家又傷心了。」
老夫人搖搖頭,紅腫的眸子里掩蓋不了心中的悲哀,道︰「暮卿,你唯有這祖母給不了你,你要什麼?」
蘇暮卿暗愣,她提起爹娘本是想要岔開老夫人的問題,以為提了這事兒,哭一哭就過去了。卻不想老夫人終歸是難以忽悠,又繞回了這個問題。
她輕咬了下嘴唇,道︰「祖母,暮卿要得……」
「要什麼?」老夫人急急問道,她很想要知道暮卿這孩子為的是什麼,要得是什麼,這樣一來,她才有能力有機會讓蘇府不出一點事兒。
蘇暮卿面色微變,猶似一泓清水的眸子變得深沉,她幽幽道︰「暮卿要得——祖母怕是給不起。」
她要得是蘇連棟一家人償命,而一旦他們做得事兒曝光,蘇府的名聲將是一落千丈,這些個老夫人怎會給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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