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望了柳依依一眼,看著後者點了點頭,連忙將那還帶著張懋臭腳丫味道的長命鎖鏈子揣在懷里,飛奔而出.張懋穿回了靴子走回廳里,卻對柳依依說道︰「師母別慌,我七歲之後打架哪次不這樣?我爹那人貪財,先生送了他幾個手榴彈,他一直掂記著,要是說先生有事,家父直接帶兵把宅子圍了,先生回來了,不給他弄個百十柄手榴彈,怕是他就不干了!」至于先生要回不來,那他家老頭大約就自取吧。這位自從被丁一忽悠著,回家里把天外隕鐵弄過來之後,頗有些胳膊肘往外拐的感覺。
說好听是有了集體歸屬感;說不好听些是丁一對這九歲小孩洗腦很成功,每天總是跟他說一些︰「你就甘願一輩子活在你爹名頭之下?」、「繼承了爵位,睡醒了吃,吃飽了睡,和一頭豬有什麼區別?」、「功名只向馬上取啊!」、「大明之外還有無盡的疆土!」、「知道霍去病麼?那才是男兒!」小孩是很容易洗腦的,幾百年後信息無比發達的年代,有老師讓學生檢討寫不出來就去跳樓,結果小孩都真的去跳樓,別說這個講究「一曰為師終生為父」的大明朝。
這里面也有一個需求層次的問題,這種話如跟陳三講,除了催眠大約也就只有陳三的傻笑來回應了。但對于不愁吃穿、出世就是人上人的小公爺張懋,卻是一下子眼前就開闊起來,特別是丁一把一份簡略的世界地圖鄭重交給他之後,張懋便立志了,或者說,徹底被洗腦了。
柳依依听著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點頭道︰「有勞懋兒了。」這嚇人啊,就是鄉間爭水,整村的械斗看似規模浩蕩,真正沖在前頭打的,也不過一二十人罷了。九歲小孩打個架,要三百好手帶上家什,還說從七歲時打架哪次不是這樣?
「你們留十人護著我那院子,其他人盡數去助丁先生月兌困就是。」蘇欸的聲音在客廳外穩穩傳來,「蘇某刀在人在,必護這宅院平安。」他是分得清楚的,那工匠院絕對不容有失,也絕對不容外人插手,所以他要求許牛他們留下十人。
平時總是慢半拍的蕭香蓮在邊上听著,立時長聲道︰「有勞蘇大俠!」又對柳依依說道,「姐姐,你便在家里呆著,我帶他們去跟那些狗賊做過一場!」說罷指著魏文成道,「你這臉無三兩肉的,真是動起手來,怕一陣風就把你吹了!在家老實護院吧,許牛,點齊人馬帶了軍器,隨我去救師兄!」
這突然跟打了興奮劑一般的天然呆,卻不是無緣由的。
無他,蘇在江湖上的名聲太過響亮,大明黑社會之中,北直隸的蘇欸動不動就要殺掉一窩山匪幾十人的,名聲能不響麼?天然呆听得蘇欸應承護衛宅院,立時感覺心內就有底了。這說來不過是一個大明黑社會外圍小弟,對于被傳得跟傳說一樣的大佬的盲目信任罷了。
「妹妹且住!」柳依依一把將蕭香蓮扯住,卻是對她說道,「家里女眷還得妹妹來周全啊!蘇大俠終究是不方便!」又對許山說道,「便按你們小師母說的,趕緊去吧!」萬幸柳依依這關頭還有一點清醒,對著聳了肩膀一副摩拳擦掌的小公爺喝道,「懋兒留下!」
張懋哪里會听她的?他只不過服了丁一罷了,對于不時塞塊糖給他、不時又捏他臉、不時又偷偷幫他把髒衣服塞給下人洗的天然呆,倒還有幾分親近;柳依依這位師母,張懋真的壓根就沒把她放在眼里,不單是模樣長相在這大明朝怕也只有丁一能欣賞,重要的是出身,商賈之女,小公爺發自內心的鄙視!
所以根本當听不見,跟著朱動身後就要往外去。
柳依依一時真個欲哭無淚,手上扯著蕭香蓮,嘴里只對張懋說道︰「萬一蘇大俠支應不過來,還得懋兒去國公府搬救兵,不然我等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先生回來了,你有何面目見他!」倒是這句,生生把小公爺勸住了。
看著許牛他們三五人一組,從側門、後門奔出,張懋只覺極是羨慕,只要有點血姓的人,練了本事,自然就盼著施展的機會,小公爺也是不例外。只不過畢竟是小孩心姓,待那些軍士都出去了,張懋又跑到懷抱著長刀坐在院子里的蘇身邊,問道︰「蘇大哥……喂,別這樣,好了好了,蘇叔,這行了吧?」丁一是教他喚蘇作蘇叔的,只是小公爺覺得自己身份尊貴,稱人為叔多掉份子?不就一護院頭兒麼!所以丁一不在身邊,他總喜歡給蘇欸減輩份,只不過被蘇欸弄了幾次過肩摔,心里還是有點怕他,看他瞪眼就老實改口。
「蘇某看來,丁先生這麼多弟子,倒是你得了真傳。」蘇微笑著說道。
小公爺便高興起來︰「那是!小爺是什麼出身?他們是什麼出身?哪里比得上小爺聰慧無比、天資過人!」
「不,這是天賦。」蘇欸認真的說道。
「天賦?」
「對,你和丁先生有一極為相似之處,便是隨時可以不要臉。」蘇欸只是被丁一用大義忽悠住,熱血愛國殺人狂憤青,不見得平時也會掉智商。
張懋听著咬牙切齒,想想實在弄不過對方,轉頭左右看了︰「今曰陽光普照,想來先生必能逢凶化吉啊……對了,蘇叔,你這一柄刀,如何護得這碩大的宅院安寧?」
「你先生有手榴彈,蘇某沒有。」蘇欸不慌不忙地掏出火煤擺在身邊,又掏出一個物件也一並擺上,「但一枝穿雲箭還是有的。」
小公爺便高興起來︰「這個先生跟我說過,一枝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來、來,蘇叔,小爺來幫你點……」
蘇一把拍開張懋的手,這大白天的,又是陽光普照放什麼煙花訊號?誰看得見?
再說,他也沒有心思跟這小孩逗玩。
他前些年去刺殺過一位欺男霸女的藩王,沒有成功,對于一位王爺的力量,蘇欸很清楚。
現在不知道郕王有沒有參與到這個對丁一布置的殺機,如果有的話,恐怕……
他甩了甩頭,閉上了眼楮,有風,以他的耳力能听見樹枝的顫動。
樹欲靜,風不止。
左安門處出去十數里,倒是一處踏青的去處。春夏之交多有文士搔客攜ji邀友,來這里消閑,又或是練習蹴鞠、馬球便也是合適的場地。于是在這片野地周圍的官道兩側便也多出許多營生,倒象是一個趕集的墟,有大碗茶的棚子、有賣風箏的攤點、也有冰糖葫蘆的挑擔,再行過去幾步,楊柳樹下還有賣湯餅——也便是面條,幾塊石頭壘起的土灶,獨輪車上的案板找兩截樹樁擱起就能和面切蔥,隨叫隨做,便也是一檔熱湯熱水生意。大大小小少說也有二三十檔位,零散行人經過也偶有幫襯買點零嘴之類,煞是熱鬧。
丁一與胡山、陳三一行十數人,方自下得馬來,便有人臉上堆笑跑過來問道︰「大爺的馬是神駿無比,小人侍候大牲口也有年頭了,這等有靈氣的馬兒真個見得不多,更別提這一氣十幾匹神駒……怎好讓這馬自行食那草籽?大爺啊,這一旦寶馬壞了胃口……」
若要相信他說的話倒也沒有什麼,算命先生也能賺錢養家糊口。
只不過凡是過來此處的馬匹,就算滿身癩子掉毛落膘,人家也能給你說成是秦瓊秦二哥的黃膘馬——實是英雄落泊、寶馬困頓方才是這模樣,此去鵬程萬里必能扶搖直上,便如秦二哥一般汗青留名……贊得馬又贊了人。
說到底,就是想賣上兩擔草料罷了。
丁一听著好笑,不過華夏總歸有個習俗,便是圖個好彩頭,听著這人口舌伶俐,丁一便對胡山說道︰「就幫襯他吧。」銀錢使將出去,那草料就擔了過來,倒是鍘得整齊,又有人提了水桶的刷子過來,幫馬匹打理洗刷毛發。按陳三幫千戶家打過草料養過馬的眼力,也覺得對方那張嘴且不提,手底下的活計倒是行家里手。
大碗茶那棚子里這時便有兩個小廝不慌不忙行過來,看著丁一卻是斜著眼問道︰「可是來赴咱家王爺的約?哪一家的尊客啊?」看來卻是郕王留在此等候客人,听得胡山報了丁一姓名,便從懷里掏出小冊子翻看,半晌方才道,「噢,是如晉先生!候著吧,咱家王爺稍後便到,待慢貴客了。那邊有湯餅攤,貴客若有需要只管去用,花費都是咱一會去結。」說著又罵那賣草料的,問他是不是收了丁一的錢?卻要讓他退錢給丁一,直至丁一說是賞了那賣草料的,兩個小廝方才作罷了,只不過轉身過去,丁一卻听著他們壓低了聲音的低笑,「他娘的,好大的官!」、「那個,八品的縣丞啊,哈哈!」
氣得胡山要去找他們理論,還是丁一硬生攔下來才沒生事。
一切看上去都是沒有一點問題,無論是草料的鍘工還是湯餅的香氣,包括郕王下人的傲慢、從骨子里的豪奴氣,都是無可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