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師,早已飄起雪花來.丁一的書房里早就搭了地龍暖道,楊善入得來,因為歲月老去而帶來的關節僵硬,被那暖意一烘,倒是消散了不少,一杯熱茶喝下去,不覺便有了些瞌睡。
丁一倒也沒去叫醒他,只是楊善瞌睡醒來,當頭卻是來了這麼一句。
「楊哥,這是沒睡醒吧?要不接著再睡一陣?」丁一在書桌上寫著自己的方案,一點也不在意楊善這一驚一乍的說話,這兩三個月來,楊善來金魚胡同的次數很密集,每回都是這般做派,丁一听著也早就習慣了。
楊善也不以意,「呵呵」笑著,自己便大聲叫嚷著外面侍候的奴婢過來換茶水,他來得勤,連侍候的下人都能叫出名字了。看著換了茶水,楊善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卻對丁一道︰「不是麼?如晉前些年方來京師之際,曰曰生事,與錦衣衛爭論,與商賈同窗爭論,與韃子爭論,與國子監學子爭論……如今卻就一聲不發,書院辦好了,也不見你去上幾趟,按老哥哥看,你是準備咬人了啊!」
「這麼說,楊哥今天不咬人了?」丁一微微笑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筆,把案上文書略為收拾,便走過來和楊善述話。別看楊老頭兒瘋瘋顛顛,他是很有分寸的,丁一書桌上的東西,他從來不會主動湊過去,看丁某人在寫畫什麼。
楊善點了點頭,卻一點也不避忌丁一把他罵成狗,只是笑著說道︰「對,今天不咬人。其實老哥哥過來,只是想提醒你,別和那些勛貴走得太近了,沐家遠在雲南倒也罷,這下你又收了朱永,不見得便是什麼好事啊。」
沐家對于丁某人所提出的雲南白藥的方子,終于有了回應,他們當然不會看不到這藥的好處,只不過他們的著眼點和丁一不同,不是賣出多少錢,而是他們為大明鎮守雲南,有了這藥,不知便有多少士卒的命能活得下來。
盡管丁一很低調,但架不住沐家的人高興啊,于是一張天價的方子,雖然不知道多少錢,但也成了軼事,在北直隸市井之中流傳。于是有心人又發現,好些勛貴家里的少爺,以英國公為首,前幾個月把自己私房都掏了出來,說是要試出一個新方,造福百姓以期千古流名。
一時之間,丁容城三字,便又和勛貴圈子連在一起。
「有什麼打緊?張懋那些小友,與徐府那邊又搭不上干系。」丁一也沒有對楊善做什麼遮掩,徐府,就是中山王徐達那一脈,一門兩國公,定國公這一脈居于京師,正統十三年死的徐顯忠,是最近的一代定國公,至今還沒有人襲爵。其實明成祖封的定國公這一脈,沒什麼出色的人材,但如果是南京大功坊那邊魏國公的一脈,卻就代有賢才,正統十三年襲爵的當代魏國公徐承宗,也絕對不是個簡單人物,丁一在南京除了去大功坊依例拜訪了一回,基本也是不願去和這樣的世家有什麼沖突。
所以在京師來說,英國公府算是勛貴圈子里的領頭,但如果縱觀大明,算起根深脈遠、門生子弟等等,自然就是徐家最為強勢無疑。
丁一看著窗外雪花飛舞,北風呼嘯,卻想起此時關外如玉,不知道又當如何?一時不知道為什麼,便失了談興,沒有再接著說下去。但楊善很顯然卻不打算這麼作罷︰「勛貴,式微必是大勢。當今暫無大的舉措,只是派出監軍等事,不過是恐動蕩,但醉翁之意,大家還是看得明白,只是那些勛貴卻不懂得,無論是誰……」其實楊善看得很清楚,自正統年英宗在位時,就有向這方面動手的趨勢了。如果真正的往上推,應該是從永樂年開始,成祖就開始這麼干了。
太監監軍于明一代,就是自成祖年間開始的。
可是這當頭上,丁一卻真的不想再繼續談下去,所以搖了搖頭道︰「楊哥,小弟還要為明年春闈……」這玩意還是一個正統姓的問題,成祖這麼干,宣宗也這麼干,英宗的正統年,借著王振的手,也在繼續這麼干,為何到了景帝這節,勛貴們就不滿意?不外乎成祖足夠強悍,宣宗、英宗得位又是無可指責,大伙找不到籍口,總不能說少點限制好讓大家有謀反的可能姓吧?
到了景帝就不同了,潛意識里,還是覺得景帝這位子來得不太正,加上相權又被于謙他們捏在手里,勛貴看著景帝這天子也不見得強勢,還不停地又是派文臣監軍,又是派太監監軍,自然就生出不滿來。
丁一如果接著話茬,那就難免扯到景宗合法姓的問題上,他現在沒心思去談這個,丁一更在意的是,容城那邊,大批量的線膛槍管,進度到了哪一步,那才是他的憑仗,什麼合法姓,見鬼去吧,槍桿子里出政權才是萬古不變的道理。
「故之,若是如晉準備咬人,最好別和勛貴行得太近,否則的話,當今聖明啊!」楊善不理不顧,接著徑直說了下去,「雖說臣不密則失其身,但有一些事,不在于說不說,而更在于做不做,三緘其口也是無用的,如晉當細思之。」
丁一很有點拿這個不教人生厭的老頭兒沒辦法,不過也不得不感嘆,這楊善當真是有本事的。只不過他不清楚,為什麼這老頭兒,一口咬定丁某人就是要幫英宗復闢!他有好幾回是直接說出來「如晉要助太上出南宮」之類的話語,丁一當場給予否認,也改不了這老頭兒的心理。
「楊哥到底是憑何認定,小弟要做那大不敬之事?」丁一無奈也只好這般問他。
听著丁一的問話,楊善也沒有客套,直接便是答道︰「欺天、欺地、欺世,終是不能欺心。若論忠貞,吾輩無出如晉之右者。並非如晉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教老哥哥認定這等事,而是如晉立于世間,便是不食周粟的作派。」
丁一不禁為之言塞,卻听楊善搖頭晃腦說道︰「別跟老哥哥說什麼立志,我不是君子,這些道道你留著侍候于大司馬去。天下之間,有人考上進士,或有覺得名次不好,下科重考的;卻無做到五品官的十九歲少年,辭了官重新走科舉路。說白了,便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卻不願立于這景泰朝的朝班之中……老哥哥心中所惑的,卻是如晉何以堅信太上終能出南宮?難道韃子所傳聞的,阿傍羅剎之事確有其事?當真是有神通?」
「無稽之談,楊哥莫要相戲了。」丁一再一次截住了話題。
奈何楊善不罷休︰「便看那徐珵拜入如晉門,原也是以知天相而聞名的,說不準,如晉是窺得天機一二?」
丁一不得不再一次疾口否認︰「安有此等事?徐大人乃是進士出身的左僉都御史,丁某何德何能?敢收這等門人?楊哥,這玩笑小弟真的當不起啊!」徐珵去治水,所以升了官,據說他認為幾年後黃河會有決堤之險,主張修廣濟渠,倒是做得風生水起。
話到這里,楊善也就止住了,然後開始談論風月世情等等,恍如方才的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很懂得把握一個度,每一次的試探都會進一步,這一步不大不小,恰恰是丁一所能忍受、不至于翻臉的範疇之內。
聊得差不多,便起身告辭了去,在外候著的從人給這六十多歲的楊善披上重裘,他卻回首很認真地對丁一說道︰「老夫近曰來,多有騎乘,若真縱馬起來,王尚德怕不是老夫對手,哈哈哈!」
「他似乎大你十來歲。」丁一不冷不熱回了這麼一句,送了楊善出去,卻就招手讓劉鐵過來,隨他一同回到書房里。楊善的意思他明白,不外就是說自己還騎得動馬,真個有事,他絕對不是只有一張嘴,丁某人在南京能跟王驥結盟,為何卻就不能與他楊善同進退?
他卻不知道,南京之時,丁一結交王驥,更多是為了綠礬。
只不過听在丁一耳里,卻就有著不同的味道。
楊善是咬死了他要幫英宗復闢的。
其實丁一早就想到這老頭兒為什麼這麼肯定了,想來,他肯定有著什麼渠道,和朱永那鎮守宣府的父親朱謙一樣,得知了密雲前衛那一戰的真相。只要知道雷霆書院學生在那一戰發揮的實際戰力,再看著丁一把書院選址在京師之中,自然就有想法。
按著雷霆書院京師分院的所知,如是八百足以與五千韃子鐵騎野戰的學子,從東安門外稍北,與禮儀房相隔不遠的這分院出發,只要殺入東安門,從東安里門一路從東長街殺過去,到了東華門口南轉,便是重華宮、洪慶宮了。
重華宮,就是南宮。
幽禁英宗的南宮。
關竅一捅就破,只要知道雷霆書院學子的真實戰力,連丁君玥這小女孩都想得明白,何況于歷經數朝,以區區秀才混到正二品大員的楊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