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都是假的,丁一的意思很鮮明,他想看看景帝到底想不想給他一個下場︰遠離中樞,不用惹得景帝不快,所居又是山蠻之地,也算是自請流放了吧.若是景帝願意真的容下丁一,這就是一個絕好的台階。
對于彼此來說,都是一個能接受的台階。
景帝自然也是明白這丁一話里的意思,這個時候若是說些什麼「何忍棄朕而去?」那真的就是逼丁一養匪自重了,丁一又不弱智,哪里會這樣哄得來?就算景帝答應讓他當首輔,丁某人也是絕對不會信的。
「如晉何至疑朕如斯?」景帝苦笑著搖了搖頭,拍著丁一的肩膀說道,「若是如晉真在京師住不慣,想為國守,那便依如晉所請吧!廣西戰事一了,按著沐家的舊例,如晉也當封王了,到時朕便將大明南門,交托于如晉了。」
丁一微微泛笑,躬身作揖道︰「君恩深重,安敢不碎身以報!」
景帝站了起來,一把按住丁一的手,無比落寞地說道︰「不當說這樣的話啊,你須好好的活著,國家危難還需憑仗卿等啊……再說,母後那邊,也就你能教她開懷……」然後他似乎很傷感,不願再說下去了,擺了擺手,自行入乾清宮而去。
宮鑰已下,丁一這除夕夜自然也就不能回家,于是便由興安帶著他去安置,雖說原則上皇宮之中除了皇帝之外再無男人,內侍太監都是閹割過的,但皇城守衛的軍人總還是必須的,所謂「更番上直」的宿衛,所以丁一隨興安去的,就是騰驤、武驤四衛與那些帶刀散騎舍人的宿處。
與掌書寫誥敕的中書舍人不同,帶刀散騎舍人是武職近侍,對于丁一,這些武人自然是很有好感的,看著丁一過來,都紛紛行禮。丁一笑著一一回了禮,到了房間內,卻對興安說道︰「聖上憩下之後,還請公公過來一趟,學生有些體己話,要與公公說說。」
興安听著,急急往後退了一步,張頭左右打望了一下,然後立時僕倒磕頭︰「容城先生,放過奴婢吧!先生所托,奴婢都已依囑而行了,何必來為難奴婢這麼一個殘缺可憐人兒呢?先生慈悲啊!」
他是聰明人,一听就知道丁一為什麼要讓他過來。丁某人又沒有特殊僻好,找他過來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事了。而在宮中,丁一能用得到興安,無非就是通行無阻的這張臉了。要知道擔任宿衛的騰驥、武驥四衛,該管上司就是御馬監,而作為司禮監太監的興安,實質上的內相,除了慈寧宮之外,去哪里會被阻攔?
丁一想要的,無非就是讓興安帶他去南宮找英宗!
興安哪里敢去?而至于他為什麼要對丁一這麼低聲下氣?內相啊!至于麼?普通的皇家子弟,他一樣可以用下巴看人的。想想王振當權的年代,誰不服就弄誰吧。問題是此時不同往曰,興安的景帝,跟王振的英宗,在正統姓上就有根本不同。
而且更重要的于謙握緊了相權,景宗想要給興安如王振當年的權力,也是在所不能的。
但這不重要,太監也是有尊嚴的!
或者說,他們因為身體上的殘缺而產生的自卑,讓他們心理扭曲而生出一種**的自大來取得心理上的平衡。
所以興安這做派,要讓別人看到,絕對眼珠子掉一地了。
可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不能給皇帝添堵,若是景帝不痛快了,他這太監也就到頭了。太監的權力源頭就是皇帝,而景帝現在要想方設法讓丁一去廣西,連恩科都能鼓搗出來,興安這麼有眼色的人,哪里會不懂得,這關節,萬萬不要去觸丁一的霉頭?
所以南宮他肯定不會帶丁一去的,那也是會給景帝添堵的事;但態度上,丟臉一點無所謂——我都這樣,殺人不過頭點地,丁容城你便免開尊口了!至于說行前所托,是丁一上回要挾他,讓他暗中幫補南宮一些東西,別搞到錢皇後去做女紅來補貼家用,他的確也是有幫補過的,想想英宗和錢皇後還有那些侍候人等,單就溫飽來說,能吃用得了多少東西?司禮監大太監只要一個眼色就能辦妥的事情,只在于他願不願辦罷了。
丁一也沒有受他這禮,側身避讓過去硬把他攙起來︰「公公不必如此,若有不便,就作罷了。學生此去,生死不知,原想若是方便,就去與好友相告一聲,如是讓公公困擾,便當學生沒說過好了。」丁某人這次,卻是出奇的好說話。
興安听著也有些愣住了,沒想到丁一這麼好說話。不過,此時不走,還等丁一回過來神再行糾纏麼?所以連忙打了個哈哈,作了揖便抽身要走。卻听丁一在身後笑道︰「不知公公以為,丁某能不能平得了廣西的亂局?」
這話不可能不接吧?充耳不聞轉身就走的結果,興安覺得丁一到時必定會在景帝面前遞小話!他可不同于世間其他人對于丁一的感觀,在他心里,丁一就是一個啥也干得出來的惡棍,甚至他猶豫了一下,直到覺得很可能到時丁一推辭去廣西,會以此為由說︰「連興安都不看好學生平叛,還是另擇賢能……」那就麻煩了。
所以興安極為無奈回身強擠出笑臉,但剛要開口,卻又馬上捂住了嘴。
因為他本來是想說」丁容城名動天下,一旦出馬,自然手到擒來。「但想著一會丁一倒打一耙,來上一句「如此輕易不若請公公前去,也好為國分憂。」那怎麼整?所以他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也顧不上失態了。
「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興安憋了一陣,擠出這麼一句,卻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話,又苦著臉道,「此乃軍國大事,安是奴婢能插嘴的?容城先生,看在奴婢仰慕先生,禮節不曾有虧的份上,還是放過奴婢吧。」這句朱元璋留下的話,其實早成扯蛋玩意了,從王振開始,連那刻著這句話的石碑都被挖走了。興安這麼說,只不過是不願去涉及丁一所問的問題。
丁一听著笑了起來,指著興安道︰「丁某于公公心中,便是如此不堪麼?故意誘問,再陷人入罪?」興安自然是連道不敢作此想,只不過臉上表情卻是明明白白地表露著︰是啊,咱家心里丁容城就是這等人!
「學生是在想,若能平定廣西,佔城稻頗為出名,何不兵鋒南指,把佔城也納入王化?須知河北這邊收成不好,南米北上是常況了,若有佔城這產稻之地來幫補一番,想來也是有益于生民的……」丁一模著短短的胡茬子,這麼笑著說道。
興安听著賠笑道︰「容城先生,這佔城是在天竺,該是兵鋒西指才對。」
「學生看來,應是南指才是。」
「南邊是安南啊!」
丁一點頭道︰「便是安南,安南雖有不臣之舉,也有不臣之心,這侯大苟,內中怕就是有安南人支助,否則,安能為禍經年?恐是反賊軍中將佐,都是安南將領擔任,也說不好的……征平安南,而後再兵發佔城!」
「先生,過了。」興安終于收起臉上那歉卑的笑意,冷起臉來這麼說道。
這方才是一個司禮監大太監的氣度。
因為他覺得已沒有必要再賠笑臉了,丁一越線了,在興安來說,他是這麼認為的。
安南,興安就是安南籍。
丁一倒也沒有跟他扛下去,點頭道︰「公公說得對,是過了,畢竟廣西猶在逆賊手里,什麼南下西掠,言之過早。」
興安的臉色方才好看了一些,但就在他要告辭的時間,丁一卻又開口︰「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興安听著,氣得全身發顫,咬牙道︰「丁如晉!汝欺人太甚了!咱家身為司禮監太監,也不是你隨手便能揉遍搓圓的,與咱家結怨,于你又有什麼好處?尤其是你即將南督廣西,遠離中樞之際,何必來與咱家結怨!」
因為丁一所吟的詩,是一首唐時的古詩,韓愈所作的詩。
這首詩的原由,是韓愈上《諫佛骨表》,力諫唐憲宗「迎佛骨入大內」,觸犯「人主之怒」,差點被定為死罪,經裴度等人說情,才由刑部侍郎貶為潮州刺史。也是抑佛、闢佛,以此為已任,被問罪也不改其志。
而興安這人,不貪財,但他也有自己的喜好,就是佞佛,不是好禮佛,而是執迷到佞佛的地步。他借著皇後的名義,去度了數萬僧人的事,于謙也是很看不順眼,發過火的。只不過內廷是皇帝家奴,只要忠心,其他事,官府衙門真管不到。
在興安面前,丁一吟愈詩,什麼意思,這已經很明白了。
所以興安才會與丁一陳說利害,勸他不要跟自己作對。
「長揖蒙垂國士恩,壯心剖出酬知己。」看他認真起來,丁一卻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再次用了一句李白的古詩來回答興安的諸多疑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