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時也只是帶了十日的軍糧,又多是騎兵,想著就是趕不上侯逆,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所以輜重也沒多帶,少量的帳篷等物又都在那股被截于兜峰峽谷的官軍那邊,所以于這谷里,石璞也只是讓軍兵砍了幾顆樹,給他這老帥搭了個棚遮風。
此時露重,不覺上面那便滴下露珠來,石璞不覺打了個激靈,卻對幕僚低聲說道︰「到後天,糧盡;天明再沖一沖吧,若是仍不可為,老夫便只有殉國了……」說到此處,他竟笑了起來,「想不到,這輩,竟是埋骨廣西,人生際遇實也大奇!」他倒不是太驚慌現時的局勢,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死,反而在琢磨著,「只不知汗青之,是記下一句‘璞力戰殉國’,還是‘璞無謀,為敵所誘輕出,五千精兵盡沒’呢?」
幕僚著實是不忍去答他了,對于這個七十多的老人來說,與他討論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過殘忍。至于丁容城?幕僚低嘆了一聲,他也知道老帥所言非虛,剛才他也不過只是想安慰一下老太保,教他稍微寬心便罷。只是,沒有想到石璞的頭腦,仍舊是清醒的。
丁一奉旨不得擅離,也就是說若丁一揮兵來救,救得出倒是不用擔心朝廷怪責,難道要看著石太保死而不救才對麼?就算朝廷再看不慣丁一,主持朝局的人跟丁一私仇再深,也干不出這等事來,又不是太祖年間。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能打仗的名將。
但若救不到石璞,那丁一就完蛋了!
因為不但不遵旨。而且死了石璞正好得有個替罪羊,丁一,正好合適不過啊。
所以幕僚也很清楚,老太保說的是正理,丁一于公來說,就不可能救他;于私呢?那得了吧,丁容城不天天在懷集扎針打小人就算寬厚了好麼?石璞南下之前。丁容城是廣西總督,而且還打了勝仗,結果石太保來摘桃。直接擼成參知軍務,還被圈禁,就私交來說,他能盼石璞好?
何況丁某人也是沙場上廝殺過來的人物。邊關悍卒拿不下的硬骨頭。他得多瘋才會指望那訓了幾個月的新軍能濟事?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講,幕僚都認同石璞所下的結論︰丁某人,絕對不會來,也不敢來救的!
就在這時,有軍兵急跑而來,到了棚外匆匆低聲報名之後,便著急地問道︰「太保可醒了?」言語有抑制不住的喜悅。「丁容城遣心月復來送公!若是太保醒……」他自然是高興的,對付胖和肥球。那是一個邊鎮悍卒應有的素質,但听知外間有兵來援,便是生機啊!
石璞的抬了抬眼皮,有點想從樹墩上站起來的意思,但很快他就放棄了,苦笑對那幕僚低聲道︰「莫要掃底下軍兵的興,你去接過來便是。」幕僚便從棚里行出去,于軍兵手上接了書信入內,卻听石璞開口道,「你隨便看看吧,其實,看與不看,都是一樣,不外乎索要印信、兵權,罷了,都是國家之器,到了這地步,老夫又安能作祟相阻?」
說罷便已伸手去解兩廣總督的印信,卻听那幕僚失聲驚叫道︰「太保且住!」這算是很失態的措詞了,但這時那幕僚也顧不了那麼多,急急持著那公奔到石璞跟前遞了過去,「丁容城真的領兵來援!」
石璞接過那公看了,丁一並沒有渲染什麼過分的詞匯,反而是為石璞開月兌,大意是說︰石璞率軍出梧州府城之時,已料侯逆有此著詭計,所以口頭許以丁一,若是伏便以身為餌,教丁一便宜行事,所以丁一就來公相詢,說是事態果如太保所料,已上奏朝廷,依計領兵來援,大致就是請石璞寬心。
「苟活七十五,竟以小人之心度君之月復,丁如晉,正人矣!」石璞看罷這公,一時間不禁老淚長垂,那捏著公的手不住地顫抖,卻對那幕僚說道,「不計私怨,不避已之險,不貪戰功浮名,挾新訓之師,明知赴死,猶敢全義!老夫與之相較,何異雲泥之別?」所謂一下榨出皮袍下的小來,大約也是通用于此了。石璞此時真的感慨萬千,卻對幕僚道︰「筆墨侍候!」
他拿著丁一那書信站了起來,也許在絕境之,使得人更易于拋去私念,他對幕僚說道︰「這便是老夫上的最後一封奏折了,你好好用心來寫。頭一條,此戰若敗,盡是老夫謀略之失,丁如晉自始至終,皆有阻勸,實是老夫不納斯言!次一條,此困境之,實已遠超老夫所預之局,丁如晉雖不苟同老夫謀略,手無兵,仍毅然率新訓之師同來赴死,若此戰有所斬獲,其過盡責于老夫,其功盡歸于如晉!這兩條,你定要用心寫好!」
那幕僚也是垂淚,邊鎮悍卒都沖不破的困阻,丁一那訓了幾個月的兵,有甚麼用?但他仍敢來赴死啊,千古艱難唯一死,這怎麼能教人不為之感懷的?當下筆走龍蛇,不一刻便將奏折寫完,讀與老太保听了,石璞點了點頭,接過又看了一回無誤,便署上自己姓名,用了印信,卻教棚外那軍兵,去領送信人過來。
「壯士,那日在船上,便見你侍立左右,卻不知與如晉是如何稱呼?」老太保看著胖,卻不知于這時候怎麼就來了興致,突然這麼問了起來。
胖也有些愕然,不過還是恭敬答了︰「回太保的話,小的某,喚家主一聲‘佷少爺’,蒙家主抬舉,稱小的一句‘叔’,其實是當不起的……」別看平時耍寶賣混,畢竟在東廠做到顆管事的人,這場合里,對答起來卻是不慌不亂。
石璞一听就明白,點頭笑道︰「小兄不必自卑,過往皆如雲煙……如晉是摻不得沙,小兄也是清白之人……」他說過往如雲煙,也就是一听就知道胖原來是王振的手下,又說他是清白之人,就是說依附王振做惡的,當時都殺了,活不到今日了,卻听他又說道,「大丈夫一身本事,自然是保國衛家,博個封妻蔭,理會昔日舊事作甚麼?這奏折你收好了,你能進來,便也能出去,當即回梧州,教趙輔以八百里加急送上京師!不必多言,匆以老夫性命為掛,你看著早年也是經歷過事的,要知輕重!速去!」
胖苦笑道︰「那小的就收好了,只不過入來好說,要出去,卻要待得兩軍交戰,才會趁亂而出啊!」看著石璞點了點頭,胖便又說道,「小的知道侯逆天亮就會來攻,到時還請太保教麾下軍馬稍候半炷香功夫,佷少爺說是那時辰要請五雷正法來破去前方亂石,若是能成,我軍便得施展騎兵之利,一舉潰圍而出!」
石璞听著苦笑搖頭,什麼鬼五雷正法,除了皇帝之外,通常做到這位置的大臣,真沒那麼好騙,孔夫都說,敬鬼神而遠之。換句話說,不就是︰不知道戲法怎麼變是麼?得,別理會它就是了!華夏人的信仰向來是很有針對性的,比如灶王爺要上天匯報,就給他喂糖吃,教他說不了壞話之類的;拜神燒紙錢就要保佑的……
但真真事到如今,石璞卻倒是希望丁某人這什麼五雷正法,真的能奏效了。
若能把那一大堆亂石清除,戰馬能跑出速度來,那谷口幾千賊軍步兵,對于這些邊軍來說,真的就不是什麼大問題了。問題就是那一堆堆的山石被推下來阻在那里,戰馬又躍不過,派人去清山腰又砸更多石頭下來堆在谷口,才會被困在這里啊!
天,總歸是會亮的。
堵在谷口的義軍,胡亂把昨晚沒吃完的野味、窩頭,在篝火的余燼上烤了一下,將就果月復了,就操起刀兵,頭領分派了兩隊人,去將山腰處的人手替下來,然後便召集了人手︰「大伙听著,先出五百人!去沖一陣,听著鑼響,就奔回來,有官軍敢趕出來,山腰上的兄弟就往下砸他娘!來上兩通,那班赤佬就萎了,今天大伙就可以照舊喝酒吹牛!」
于是義軍里,便不斷有人哄笑叫好。
這時那頭領突然想起胖那七人來,卻發現找不著他們,便向左右去問,倒是馬上就有人回應︰「那兩個白瞎一副好體格的貨麼?一個傻,一個結巴?有看見,不知道在那撿了一身花布衣,兩個傻蛋流著涎,跟著人去那邊山腰換防了……」、「蒙山來的幾個往另一邊去了,那幾個倒是看著硬朗……」
義軍頭領听著,倒也沒有深究,總不可能二三千人,為兩個傻再原地不動,折騰一番吧?于是立時命人擂動戰鼓,開始組織人手往山谷里發動佯攻。
他沒有想到,他剛剛忽略的東西,將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也不知道,那撿了花布衣來穿的兩個傻,事實上絕對值得他這二三千人停下來折騰一番。只是,沙場從來就沒有「如果」這兩個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