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有別。
怎麼個別法？有男人能美到被花痴小姐們的水果香包砸死，有女人能丑到把提燈籠走夜路的過客嚇死。有人生來華衣錦服，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有人自小孤苦伶仃，食不果月復。有人一善從心，卻萬劫不復，有人惡念叢生，卻霸道一生。有人長壽，有人短命，有人辛勞，有人怠惰，有人喜，有人悲，有人苦，有人樂。
小耗子從來不是那種佔盡美好的人，父親失蹤在山林後的第三個月，傷心欲絕的母親誕下他，而後，帶著依戀和無盡的疲憊，在血泊中一點兒點兒抽干了生命。
那個廢棄的馬槽，是他降生的搖籃，也是他母親死亡的冷床。
小耗子是被同樣躲進這個廢棄牲口棚里，求一隅遮風避雨的老乞丐從干冷的血漬中抱出來的，那時的他已經因為久久不會哭泣而憋得渾身青紫，差點兒沒活下來。
現在，他十三歲了，學會了城鎮里野孩子的一切活法。
他會偷偷模進各個店鋪，趁人不注意偷幾個值錢的東西或是些果月復的食物，當自己的臉被認熟，總被嫌惡戒備的目光盯上後，他就轉而去模過客的錢袋。
剛開始，他很怕巡衛，因為每次被抓都會被惡狠狠教訓一番，沒收掉所有不法所得。有那麼四五次，被打得氣息奄奄的他覺得自己會死在那個陰暗的牢房里，可每次，大約是諸神也有分給他那麼一點兒好運，他總是熬了過來，盡管過程苦不堪言。
機靈的他不再做傻事，開始抱著一個漂亮的小匣子在大街上橫沖直撞。
每次和人撞到後，小耗子都嗚啊哭喊地摟著匣子打開，里面一堆碎瓷片，盡管這碎瓷片已經在匣子里存了好幾年，也用了好幾年，但每一次，他口里的瓷片都是價值連城的主人家的千年藏品，然後扯著苦主的衣袍不要命地索賠。
有人會賠償，因為小耗子聲稱主家是大貴族，有人會揍得他鼻青臉腫一把扔開，因為「苦主」是貨真價實的大貴族。
但不管怎麼說，自打學會給管事兒的巡衛隊長交上一份謝禮後，他的日子好過多了。
有一天，在這個他出生、長大、並逐漸磨練成一個名符其實的小壞蛋的波洛爾山城堡里，迎來一支衣甲威嚴的軍隊。
只用了一個上午，波洛爾山城堡這個五千民戶的商貿城鎮，就被凱旋儀式裝點的威儀而熱情。
——東澤國王派出的三萬軍隊作為七國遠征軍剿滅北荒夜魔的主力，帶著所有戰俘途徑這個東澤國西南部領內的波洛爾山城堡，停駐修整一周。
「嘿，那旗子真好看小耗子覺的，被拉出來游街的三千北荒夜魔降俘實在沒什麼看頭，他們干尸一樣的外表，總讓他想起丟棄在野外沒人埋葬的尸體。
這種天生就一副干扁尸體的模樣，讓他覺得夜魔就是天生死相，真不明白這種倒胃口的家伙怎麼會享有近兩千年的壽命。
相比之下，馬車上兩個士兵招搖著的旗子更讓他感興趣。
「別亂說，那是七國遠征軍繳獲回來的北荒夜魔的王旗小耗子的同行小伙伴稍微年長些，不屑地瞥他一眼，彰顯自己廣博的見識，其實那也是剛剛從旁邊的嘈雜議論聲中不小心听來的。
小耗子撇撇嘴，對于這個夜魔的存在很不以為然。
老人們說起夜魔，總是神秘兮兮，仿佛在踫觸一處危險而詭異的領域。
他們說，夜魔神秘而強大，北荒夜魔只是夜魔族里很小很小的一個支脈，而且是叛逆者，是反對白夜王的異類。白夜王才是夜魔真正的王者，北荒夜魔稱王的家伙只是跳梁小丑。那些在白夜王帶領下歸隱世間的夜魔，是隱藏于整個大陸的掌控者，哪怕是這世上最強大的三個大國，包括他們東澤國的國王也不管輕慢。
可在小耗子心里，夜魔再厲害，也只是遙不可及的傳說，和他這種低賤而卑微的命運永遠不會有交集。哪怕有三千北荒夜魔的降俘會在這里呆一周，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可就在七天後，當火燃燒著整個波洛爾山城堡，小耗子驚恐地擠上通往山下的索道時，才發現，不管怎樣的生而有別，也會有被綁在同一條漏底船的時候。
據說，波洛爾山城堡的領主大人屠殺了三千夜魔降俘，招致魔魂怨氣，那個還算繁華的商貿城鎮里，已經死了很多人。
索道纜車中，有個衣飾考究華麗的中年男子，四十出頭的模樣，冷目橫眉，神情很凝重。一個哭哭啼啼似受了驚嚇的漂亮女子坐在他左邊，小耗子則坐在這中年男子的右邊，擁擠的車廂里，他瘦小的身體幾乎被擠成一條直線，坐都坐不穩當。
纜車里三十多人，只有哭泣的，哀嘆的，哆嗦的，咬手指頭的，卻沒有任何人說話。當然，如果把撕心裂肺不斷哭喊某幾個名字算作說話的話，那麼好吧，有大約六七個人，一直都在說話。
波洛爾山茂密的山林從腳下滑過，再不安，再害怕，也抵擋不了人們心中那一點兒對生的渴求——所有人的神情都在焦急和悲傷中按捺不住地激動起來，快到山腳下的索道站了，到了那兒就安全了。
索道就在這時驟然斷裂！或許是山上索道站被毀了，連帶這載著數十節車廂，千百條人命的索道。
中年男子幾乎是在索道斷裂，車廂下墜的一瞬，隨手抓起左右兩個勾指可以抓到的人，踩穿車廂側壁，帶著這兩人從車廂中飛縱而出。
橙黃的光色裹在中年男子身周，墜落于地時，腳下十七八米高的樹木被他一腳劈裂，也巧妙的化解了三人從數十米高空墜落的沖勢，三人都沒什麼大礙，除了小耗子被一些樹枝劃出的擦傷。
小耗子很震驚。
在這個信神明即可得其魔法的世界，會用魔法不那麼稀奇，但正因為大家都對魔法有幾分了解，所以對一個人魔法實力的高低都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世上大多人的魔法，只是一級的渣渣，二級的不入流。三級魔法就不再遍地都是，四級魔法已經是難得，五級六級是高手，七級是精英，八級是普通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
而這個人，用這樣令人咋舌的方式拎著兩人從數十米高空平安著陸，小耗子見識不豐富，卻也很心儀地在心中下了個評判︰他至少是個七級精英。
中年男子很冷情，盡管救了小耗子和那個漂亮女子，卻對兩人一點兒好臉色也沒有，只霸道地喝令他們跟著他。
小耗子一點兒都不反對，幾乎是靈犀一點，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命運產生了一個奇妙的交集。他要拜這個男子為師，他要學成高手，成為趾高氣昂，呼來喝去的人，他要從此擺月兌和小耗子這個名字一樣垃圾的人生，不用再在街頭卑微而骯髒地生活。
渾渾噩噩了十三年的生命，忽然升出一份陌生的渴望和追求。
一小時後，鳥語獸鳴的山林里，事態以一種小耗子並不理解的狀態嚴峻起來。
中年男子忽然很緊張地示意兩人停步，然後拉著他兩飛速逃跑，快到涼風灌進口鼻，讓小耗子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來。
為什麼要逃？為什麼中年男子忽然這麼緊張？十幾分鐘的奔逃里，聰明的他能猜到有危險在接近，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後，眼前被一片刺亮的暖橙色光芒覆蓋，充斥得整個腦袋都暈眩起來，耳邊響起一陣昏聵的嗡鳴聲。
當小耗子勉強吞下滿月復翻涌的雜亂感，視野稍稍恢復時，他看到遠處趴倒在地的女子身下涌出鮮紅的血液，再一扭頭，目之所及，是半身血肉模糊的中年男子。
「我、不該……」男子坐倒在一顆苔蘚陰潮的古柏下，手拼盡最後的力氣，似乎想向懷里找什麼東西，卻沒什麼結果就倏然落下。
小耗子不知道他說的「不該」是什麼，只愣愣看著這具淒慘的尸體失神。
呵！生命的交集？一抹慘笑被林間束灑而下的陽光映照。
山林被巨型怪物的咆哮聲覆蓋，仿佛無可逃月兌的夢魘，它出現並走過的地方，留下了第一批犧牲者。
那里，有小耗子瘦小的尸體，在時間的洗禮中，漸漸出半邊森白骨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