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憲薇被卡在屏風後,听得皇帝進來,愣了一愣,她雖然入了宮,前番也曾和皇帝鑾駕擦身而過,但還從不曾正面見過他。******請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節*****先時已經見過太後和公主,還遠遠見過幾位嬪妃,除了太後尚有幾分威嚴,其他人並沒有多少令人畏懼之感,但這和掌一國生死的帝王給人的震撼是完全不同的,更不用說她乍然間和皇帝相隔僅幾步之遙,沖擊過大,難免心頭慌亂緊張,只覺得身邊的一切霎時間靜得嚇人,唯有外頭人的腳步聲清晰入耳,甚至連董太後略顯粗重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心跳聲都能分辨出來,她像被一根無形的釘子定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竟忘了要走出去。
董太後咳嗽了幾聲,澀然嘆道︰「人老了,病痛也是尋常事,什麼時候合上眼,萬事不知,那才算完
寢殿內靜了一靜,皇帝又道︰「阿媞你領她們去煮幾鍋米粥,盛了米油湯來
就听寶慶公主應了一聲,一片細碎凌亂的腳步聲往門邊去。俞憲薇一時心提到嗓子眼,她們就這麼走了,卻把她給忘在里面。出屏風只能從床尾繞過,便是直接出現在皇帝眼楮底下,這時再出去肯定顯眼的很,實在是不大妥當,真是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可眼下只有董太後和皇帝在殿內,若他們要說什麼了不得的話,那她……
俞憲薇猶豫及此,立刻決定要出去,提起裙擺要往外走,才邁出一步,便听到門開和門關的聲音。董太後已嘆道︰「皇帝還記得病人可飲米油湯?」言語間方才的惆悵淒苦之意已然淡去許多,頗有些歡喜的意思。
俞憲薇一怔。就听見皇帝淡淡道︰「幼時生病臥床,母親會吩咐宮娥們去熬清淡的米粥,取上層濃稠的米油湯來給我服用。還說米油是粥的精華,食補元氣最好,記憶里喝過三四次
董太後頓了頓,道︰「你自幼便身強體健,極少生病,而你大哥素來不如你,身體時常病痛。做母親的憐惜那個弱些的兒子,也是做娘的心
皇帝過了一會才道︰「母親病了這些日子,總不見好,也該多保養,少操心才是不知是不是錯覺,俞憲薇總覺得皇帝的語氣比方才柔和了不少,那種溢于言表的冷淡已經所剩無幾,很明顯董太後方才的話里,有什麼地方取悅了他。有輕微的瓷勺踫碗的聲音和吞咽聲,想必是皇帝在給太後喂藥。
董太後悵然一嘆︰「世家富貴榮華,莫過于天家,我如今已是尊榮已極,又何嘗不想少操心,多享些福。只是……」她苦澀一笑,「都說兒孫是前世的債,為娘的果然是前世欠你們兩兄弟太多,今生便要用大半輩子來還,只怕是到死都不能放下心
瓷勺重重敲在碗上,而碗底沉沉撞在桌上,有水灑在桌上的聲音,想必是藥湯溢了出來。
「太醫說母親是思慮過多、睡眠不安以至脾胃不調、內虛無力,所以才會久病不起。母親累了,朕就不打擾母親安歇,過幾日再來吧明顯不悅的聲音響過,就有沉沉腳步聲往外走。
「皇兒!」董太後失聲叫住他,聲音過于急促,引發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皇帝卻終于沒有走。
半日,方慢慢平息下去,聲音卻虛弱了很多,「如今你父皇的後嗣,唯有你和令二人,母親知道,你……因為當初令鈺那一箭是你舅舅手下人誤射,以至他少年夭折,讓你失去了寄予厚望的長子,所以一直深恨董家,如今太子也沒了,便更遷怒于人,但令母家再如何不好,他卻是和你同脈同源。他身子又像你大哥一般孱弱多病,都是個半大人了,卻還形似小兒,這般孱弱無力,我每每想到便不能安心,只擔憂他根本無法平安長成人。如今這情景,貴妃月復中未知男女,倘若令再有個什麼好歹,朝堂上只怕會動蕩不安哪。你父親的那些弟弟,哪個家里不是兒女成群,又佔著富庶封地,若沒了令,你膝下沒有太子,縱然一時以帝王之危震懾住他們,日後總有年老論及國本皇嗣的一日,那時你又當如何?你縱想出氣,也要先為自己將來想想,那兩個王爺的孫輩都已經年紀不小,人總有親疏遠近,本生父母兄弟仍在,你能保得住他們能如親子一般孝敬你晚年,如親兄弟一般善待阿媞?還是想頂著朝堂物議,棄祖父一脈不用,反去往你曾祖一脈再尋後人?」
室內一時靜了好一會兒,靜到只听見董太後短促粗躁的喘息,靜到一股沉重的壓抑從房中間慢慢蔓延開,俞憲薇瞪大了眼,在地上縮成一團,將袖子塞在口中死死咬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突然,皇帝開口道︰「這屋里有白梅?」俞如薇全身一顫,下意識回頭望背後梅子青花插上的白梅干花。
董太後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後才道︰「今日阿媞見我病熱不退,便送了些白梅香囊來在屋里擺著,驅驅病氣她淡淡一笑,「當年我也是見白梅香氣悠遠,能清神定氣,所以在你書房外種了許多,好讓你能專心讀書。你自幼每年冬天都聞,自然是最熟悉這味道了
大約是見皇帝神色有些松動,董太後更加苦口慈心,道︰「一草一木都是母親的心思,我雖不是時時在你身邊,可對你的關懷和期望何曾比別的母親少過半分。這世間千千萬萬人,唯有皇帝你才是我血脈相連之人,縱然之前我做了些事令得皇帝不喜,我也埋怨皇帝不肯體諒我的心。可你到底是我親生,祖孫再親,娘家再親,還能親過親母子?除了做娘的,這世間又有誰會毫無私心地真心為你著想?」
董太後說到動情處,潸然淚下,連帶聲音也哽咽了︰「我顧念令,雖是祖母給予孫子慈愛,又何嘗不是為著皇帝你以後?我也只是世俗尋常一老婦,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縱然日日在佛前祈求,心願卻是俗之又俗,什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全我不在意,尊榮地位更是視若無物,我不願享福,只盼能將我這輩子該有的福氣積累起來,好拿去佛前求你能子孫繁盛,你和孫兒孫女們終生順遂平安,若能達成此願望,縱是折了我的福壽也是心甘情願。可,可……皇帝你忍心眼睜睜看你的親娘想看兒孫平安的小小願望都不能達成,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太後這番話,動之以理,曉之以情。非但沒有一絲以太後尊位壓人之意,反處處是為皇帝著想,更顯出身為一個母親和祖母夾在兒孫中間的無奈和悲哀,還有那一點可憐到卑微的願望,完全是剖心斷腸之語,字字泣血,聲聲哀訴。
許是有些動容,皇帝沉默了許久,最後道︰「母親的心願兒子知道了,福寧殿還有事,兒子先告退了。明日再來看你說完,當真不曾停步地走了、
董太後長長嘆了口氣,似陷入了沉思。俞憲薇到此時才敢稍稍動彈,她終于松開了袖子,只覺自己兩個腮幫都咬酸了,唾沫洇濕了布料,但終于有驚無險度過,正松了口氣,想站起身,卻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往旁邊小桌上靠了靠,頭上金鷺鳥的翅膀晃動間不小心踫到小幾上一個花瓶,發出了叮一聲脆響。
「誰?」董太後立刻厲聲喝道,繼而又道,「是誰?是俞丫頭嗎?」
太後竟這般耳聰目明,神思迅捷,俞憲薇背心一寒,手腳發冷,暗暗叫苦不迭,但已被人識破,躲藏也是無用,若太後一怒叫了人來抓她,那便是連最後的台階都沒有了,想到這,她只得咬咬牙,硬著頭皮走了出去,頭也不敢抬,直接跪在床前︰「太後恕罪
董太後的目光陡然變得十分銳利,幾乎將她身上灼出兩個洞,那種壓迫的威嚴幾乎有如一座實質的泰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你躲在後面做什麼?」
俞憲薇顫聲道︰「我在屏風後往花插上插梅花,因為陛下來得突然,一時害怕,不敢走出來,所以……就耽誤到現在
董太後沉下眼,屏風後的確有一個梅子青花插,這丫頭大約所言不假,但即便不是有意,這樣窺探天家陰私乃是大罪,即刻拖出去亂棍打死也不為過。
俞憲薇察覺身上的視線漸漸不冷,只覺不妙,自己此刻怕已是命懸一線,顧董氏和董太後再是親姐妹,在董太後心中,定然是無法和皇家顏面體統相提並論的,況且方才董太後在兒子面前一番痛哭流涕,都被她听得一清二楚,若因此有絲微羞惱,她也必死無疑,俞憲薇想著,一咬牙,索性破釜沉舟,伏地道︰「民女犯了死罪,還請太後娘娘降罪,民女甘願領死
卻說那廂里皇帝離了隆福殿,在輦轎上一路上心事沉沉地回了福寧殿,在御書房坐了片刻,叫了高內監進來︰「擬一道旨,壽春長公主不敬太後,著裁撤額外所賜之食邑,以示懲戒,並令其前往隆福殿侍疾賠罪,直至太後病愈
高內監平日里沒少收壽春長公主的好處,此時便是一頓,忙勸道︰「皇上,這樣一來,怕是長公主要傷心了……」
皇帝冷笑一聲︰「怎麼,你想來替朕做主了?」
高內監一震,忙跪下道︰「老奴不敢
皇帝瞥了他一眼,又道︰「漪蘭殿的人手,便稍安勿躁吧。在貴妃生產前,不要有動靜,之後的事,再听吩咐
高內監一怔,眼珠微動瞟見皇帝臉色,便把冒到嗓子眼的話咽了下去,點頭應了。
皇帝慢慢起身,負手走到床邊,剛毅的唇角彎起一道冷硬的弧度,昨天還剛強地拒了自己的探望,今天長公主鬧一場就立刻病倒,世間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既然太後連身子康健都舍了來演今天這一出,唱作俱佳這樣賣力,他當然不能說不听,何況,她所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他這個以仁孝之名聞名的帝王自然不能辜負了這片心意,應當有所表示,才能顯得母慈子亦孝,又是一段佳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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