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請了安,孩子們也上前給祖母請安,年齡大些的如保元倒是站得筆挺,年紀小的因起得太早都顯得不太有精神,劉氏的兒子輔哥兒困意上來,一雙眼楮將閉未閉,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幾乎要睡著了,大太太一眼掃過去,正好瞧見輔哥兒這副困倦的模樣,微微皺了皺眉,「老四家的,輔哥兒身子不好,以後不必讓他起這麼早。♀」
大太太性子獨,和孫子孫女們並不親近,平日里眾人給大太太請安,左右不過是那些母慈子孝的套話,便是大太太最疼愛的大爺顏如,每每這時也只寥寥數語,難得今天竟注意起庶子所出的孫子。
劉氏想起平日里大太太對他們夫妻不冷不熱的態度,不免生出幾分詫異,道,「還是太太疼他,不過他昨兒睡得早,並不缺覺的。」
大太太道,「抱輔哥兒過來我瞧瞧。」
劉氏一使眼色,乳母忙將輔哥兒抱到太太跟前,卻不敢真將輔哥兒放進大太太懷里。
輔哥兒原本將要睡著了,這麼一動,又醒了,他眨眨眼,張開小嘴兒打了個哈欠,沖著大太太憨憨一笑,伸出手去要大太太抱他。
大太太微微一怔,眉眼間竟柔軟了許多,伸手接過輔哥兒,未待張口,眉頭一皺,些許笑意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懷里的孩子又瘦又輕,她瞥了一眼劉氏和輔哥兒的乳母,「這孩子怎麼這麼瘦?!保元象他這麼大的時候可敦實得緊呢!」
乳母臉一白,待要分辯卻又不敢,劉氏搶先接過話去,低頭道,「是我不好,懷他的時候什麼都吃不下,還病了一場,弄得這孩子從根子上就弱……」說著,面上就帶出了些許愁苦,竟漸漸哽咽起來。
大太太嘴角抿著,看了她一會兒,幾不可見的嘆了口氣,道,「罷了,你也不容易,這孩子還是要仔細養著。」
劉氏低頭應下了,心里思量著今日大太太為何注意起輔哥兒來了……她忽而憶起之前娘家派人傳來的消息,腦中靈光一閃,似是明白了些什麼,想到這里,她頓時就覺得心口暢快了許多,竟隱隱生出了幾分快意,挨近了給輔哥兒掖了掖領子,眼里滿是疼惜和驕傲,「這孩子年紀雖小,卻最是知道疼人,晚上從來不鬧騰。」
這般作態旁人看在眼里多少顯得有些反常,以往劉氏雖然不把妯娌們放在眼中,對大太太卻也並不親近,甚至還有些虛張聲勢的膽怯——溫華冷眼看著,奇怪劉氏怎麼突然間就端起來了?
大太太敏感地察覺到了劉氏的變化,沒有說什麼,只是換了一只胳膊摟住輔哥兒,捏捏他的小手,「輔哥兒啊,這屋里冷不冷?」
劉氏從大太太臉上看不出什麼,一時有些拿捏不準,想了想,道,「前兒我哥哥派人來送信兒,說輔哥兒的外祖母想他了,叫我跟太太討個恩典,帶輔哥兒回去瞧瞧呢,」說著,取出帕子半掩面龐,「听說他舅舅尋著了一位專看小兒科的名醫,我還想著太太慈悲,定是比我還著急輔哥兒的。♀」
大太太听了,沒搖頭也沒點頭。
易婆子跟在大太太身邊,暗自撇了撇嘴,心想四女乃女乃你當初要不是容不下四爺房里的人,丁點兒臉面都不顧,弄得全家雞犬不寧,也不至于動了胎氣,損了根本,傷了輔哥兒的根骨,又有,輔哥兒即便胎里就弱了些,各樣的好藥將養著,怎麼還瘦弱成這樣?難道不是根骨弱?而是胎里帶病?
大太太的視線淡淡掃過劉氏,盯了輔哥兒的乳母一眼,扭頭問易婆子,「家里還有誰的女乃水足的?」
听了自家主子的問話,易婆子想了想,答道,「現成的倒是有兩個,只是都是干粗活兒的,不太懂得房里的規矩。」
大太太想了想,「我記得你那佷女不是也在女乃孩子?」
易婆子暗暗叫苦,太太的記性也忒好了些,「是,可她家三兒如今都八個月了,女乃水也稀了,怕伺候不好輔哥兒。」
劉氏看了易婆子一眼。
這一眼是什麼意思,易婆子沒看清楚,不過她知道這事兒可不能沾上。
大太太皺著眉,抱著輔哥兒輕輕拍撫著,「罷了,叫人伢子來,不拘價錢多少,只要我們輔哥兒吃得下,兩三個乳娘總還是供得起的。老四家的,我記得崔真益最擅小兒科,請他看過沒?」
劉氏忙道,「早就請過的,只是崔太醫年紀大了,精神頭兒不太好了,已經不在外走動了,現在出診的都是他的弟子,有一位陸大夫得了他的真傳,如今正給輔哥兒瞧著呢,只是陸大夫說輔哥兒身子骨弱,須仔細養著,用他們榮安堂的真露丸合著四時湯藥,待到十五六歲才可見成效,我想著與其受這十幾年的罪,倒不如一邊吃著他家的藥,一邊再尋訪名醫,看有沒有個快些根治的法子。♀」
因為家里人口多,大太太又常年在外,這些孫子孫女的情形如何也只是知道個大概,如今親眼見到,親耳听到,自然另有一番感觸,老四雖然不是她的親生子,但輔哥兒這孩子卻很是招人疼惜,便對輔哥兒的父親顏功道,「你平時在外面忙,家里也要顧著些,」想到顏功目前仍然沒有差事,就又對俞氏道,「以後輔哥兒這孩子的花銷大,每個月多撥給老四他們一百兩。」話一出口,屋里登時一靜。
一個月一百兩,一年就是一千二百兩,等到輔哥兒十五六歲,那就是近兩萬兩銀子,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便是打個一樣大小的金人兒也盡夠了。
顏家女人們的月例銀子是十兩至二十兩不等,保元和輔哥兒這些孩子們到了五歲入學時也會有四兩的紙筆費,但這些錢也僅夠平常花銷的,若是想生活的寬裕些,就不得不另想辦法了。大太太早年嫁妝極豐,後來雖然也花去了不少,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等閑不將些許銀錢放在眼里,因此這話她自己說得容易,有人就不樂意了——
瞄了一眼神色略有不愉的方氏,闞氏道,「三嫂,耀哥兒的臉色好像不太好?」
眾人的視線移到了一旁小圓球似的耀哥兒身上,方氏從乳母懷里接過兒子,輕輕拍了拍他,耀哥兒不太高興的埋進方氏懷里,要哭不哭的撒起嬌來。
方氏起身道,「太太,耀哥兒有些不舒坦,媳婦先告退了。」
劉氏有些惱她不給自己臉面,瞥了她一眼,哼道,「三嫂,要不讓陸大夫來給耀哥兒瞧瞧?」
溫華只知道這筆錢和她沒什麼關系,並不將這些放在心里,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與她有一樣的想法,大太太的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肯定會有人不高興,闞氏和方氏之間的互動她看了個清楚,暗自搖了搖頭。
俞氏是長媳,管著家里的柴米油鹽大小事,她雖不喜大太太這般隨意開口撒錢,可大太太到底也是長輩,劉氏的不知分寸更讓她看不順眼,往日里劉氏藉著輔哥兒的病的由頭,今天五兩請醫生,明天十兩買藥材,零零散散的看著不多,可月月都要支去一二百兩,近來方氏和闞氏竟也跟著她有學有樣!俞氏正為此頭疼,太太這飛來一筆,倒意外地解決了她一直煩惱的問題——銀子直接給了劉氏,再不夠也是四房的事兒了,有本事就再去找太太要!
她就不信以太太的性子,能縱容劉氏三天兩頭兒的折騰!
這會兒方氏耍起了小性子,俞氏不耐煩看她們鬧,便站起身道,「太太,今年京城各府的年禮已經備好了,這是清單,請太太過目。♀」
大太太示意乳母接過輔哥兒,拿起俞氏的折子,打開看了一眼,似是才想起方氏,「老三家的,你先坐下。」說罷,就著易婆子舉過來的燈細細看了起來。
方氏臉色變了變,僵著臉坐下了,卻緊緊地抱著耀哥兒不松手。
大太太當著眾人的面發了話,就等于輔哥兒在她跟前掛了號,劉氏得了臉面又得銀子,不由心情大好——回娘家的事兒先暫時放到一邊,回頭讓丈夫再來提就是,至于方氏和闞氏……哼,不過是嫉妒罷了。
從太太房里出來,眾人三三兩兩走著,俞氏挽著溫華,溫言道,「昨兒忙了一天,你今兒好好歇一歇吧,有事我再叫人去喊你。」
知道俞氏體貼自己,溫華仍羞紅了面頰,低聲道,「謝謝嫂嫂……」不由自主地朝顏恕看了一眼——顏恕跟在他大哥顏如身邊,顏如正在囑咐他考前讀書的事情。
俞氏拍拍她的手,看看走在前面的丈夫和小叔子,笑了笑,小聲道,「雖說‘出嫁從夫’,可若是六弟太任性,你也別總慣著他,要不然你在後院也難做,咱們女子也不是天生就要任人搓圓捏扁的。」
她抬頭看向俞氏,眨巴眨巴眼,「大嫂……?」
俞氏捏捏她的臉蛋兒,「看我做什麼,去吧,今天事兒忙,我們是顧不得你了。」搖了搖手里的年禮清單,叫了楊氏一起去了中院。
回到住處吃了飯,溫華想換了衣裳再睡個回籠覺,然而顏恕坐在書桌前看書,他這麼待著,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琢磨著如何將他誑出去半天,自己好安安穩穩睡個回籠覺,然而不等她想出招兒來,就有前院兒遣人來叫,說是家里來了幾位客人,都是學問極好的,趁此機會正好請人家指點指點顏恕。
這可是正經事,溫華忙幫他換好見客的大衣裳,催他去了。
他一走,溫華也沒有心思睡了,在榻上歪了一會兒,琢磨著來的這幾位客人會是什麼人,若真是什麼要緊人物,顏恕能不能給人家留下好印象等等。
好在顏恕也沒有讓她多等,個把時辰就回來了。
「幾位先生說我文章格局是有了,就是策論上弱了些,叫我多看看時文。」雖然被拽去品評了一番,領了一堆的教訓回來,他卻絲毫不顯得頹喪。
這讓她心里安定了不少,遲疑了一下,問道,「明年的春闈……可有什麼消息?」
他搖搖頭,「幾位先生口風緊得很,能為我點評一二,已經是看父親和叔叔的面子了。」
溫華心里疑惑,「怎麼,情形不妥麼?」
他接過熱帕子擦了擦臉,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兩三口喝下去,往圈椅里一靠,「今上離開京城在西北待這麼些年,如今初登大寶,跟朝臣們,還有勛貴們,總要有一番博弈,朝廷如今求穩,自然不希望鬧出什麼事來,往年這個時候總會有些消息透出來,今年卻半點兒動靜都沒有,今上究竟是個什麼態度,還真不好說。」
溫華見他一絲著急的意思都沒有,想了想,道,「若是京城不能安定,做官也做得膽戰心驚。不過听家里的老掌櫃們說,這些年西北難得太平了些時候,多虧了今上那幾年治軍牧民,很是施展了一番手段,西北的大賊寇被圍剿殆盡,雖然朝廷對邊市有所限制,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商戶們只要拿著王府開的批條和路引,往來都極為便利,為著這個,臨近的外藩已經有好幾年未曾劫掠了。」
這些倒是顏恕未曾听說過的,溫華見他感興趣,便將自己知道的盡都細細講與他听,末了又道,「你若願意听,過兩天老掌櫃們來交賬,到時候多留他們一會兒,西北那邊兒鋪子里每年都要去個一兩回,他們是見多了的。」
「那自然好,‘紙上學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他嘆道,「不出門見識一番還是不行。」
「主考官定了沒?」溫華問他。
「就是因為還沒定,所以外面才議論紛紛,」他揉揉額頭,「不過,听說前幾日萬安知縣元衡範被召回京了。」
見溫華一臉的不明所以,才想起她並不知道這些,卻不願隨意打發她,遂解釋道,「元衡範原是參知政事、國史館學士,不僅是今上的舅舅,還是幼時的師傅。」
萬安知縣?參知政事?國史館學士?溫華眨眨眼,「他得罪誰了?讓人從二品一路抹到底兒。」
這話說得俏皮,顏恕也笑了,想了想,「他原本學問是極好的,可就是不願意科考,後來恩蔭授官,做得倒也有聲有色,只是他很看不慣先皇後,今上當初去北地就藩,他自請隨行未成,那時候先皇後還只是貴妃,後來先皇有意封後,他又上表反對,被先皇貶斥一番,索性在封後大典前趁醉把國丈給打了。」
瞧著溫華吃驚的樣子,他笑了起來,略略壓低了聲音,「先皇惱他不留臉面,一天里九道旨意硬是把他一個從二品的參知政事貶成了知縣,他上了請罪折子就去上任了,偏他是先皇後的親弟,雖有不少人想藉著他升官兒發財,卻擋不住幾位老大人聯名保他,何況先皇也不願意處置他,竟是誰也奈何不得,听說,今上從登基到現在,已經下了十余道旨意召他回朝了,偏他行事古怪,到這會兒才回京。」
溫華想了想,「從萬安到京城也不過是半日的路程,這人還真有些意思。」
妻子和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顏恕有些得意,「听說這位當初還在京城的時候就是有名的‘不倒翁’,朝廷里各派爭得再厲害,卻沒人能把他斗下去,總能化險為夷,雖說有那樣的#**小說
「老爺回來的日子有確切消息了麼?」
顏恕兩手枕著後腦勺,道,「臘月二十五府衙封印,今年青州的雪下得大,恐怕路上要耽擱一天半天的,好在青州不算遠,」正說著,他忽然一個打挺坐了起來,「剛才在大哥那兒听說老家來信了,二叔二嬸今年想來京城過年。」
溫華一挑眉,「怎麼這會兒才來信?什麼日子出發?說了幾號到了沒?」
「這才是讓人想不明白的,听說二叔那年落第後回鄉讀書,那之後再也沒回過京城,如今已經七八年過去了,不曉得是為著什麼事。冬天不好走水路,必然行程慢,他們定的日子又晚了些,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回來過小年。」
溫華道,「這也沒有幾天了,怎麼突然就說要來京城過年了?可是二叔家的弟弟妹妹要入學?」
顏恕搖搖頭,明顯不甚在意,「他家只有女兒,兩個比我大的已經嫁了,還有幾個……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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