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兩人飲完早茶返回唐哲的家里,唐哲把帶回作午餐代食品的點心放在餐桌上.少頃,兩人便動手開始收拾起房子來了。
李姍走進唐哲的書房,這書房給李姍的印象確實是有點凌亂,過去用鋼筆寫的手稿、書籍和資料擺滿了書桌上甚至是幾張椅子里,幾個大書櫥里的書籍和資料的歸類也比較凌亂,一看就知道主人在用完這些書籍和資料後,沒有及時按歸類放回原處,就算放回了也沒有擺好,像是已經很久未曾收拾過的書房,這樣子使一貫愛整齊和潔淨的李姍,頓時冒出了一句「沒個女人不像家」的話來。
李姍先按照唐哲的意思,幫他整理創作的手稿,並順便在唐哲的書櫥里,把經常需要用的書籍和資料,收拾排列好,讓他急用時方便尋找。沒想到李姍把書櫥里原來擺放得雜亂的書刊往外搬的那會兒,忽然掉下了一張老照片。李姍彎腰把掉到地上的照片撿起,照片是過去在照相館里拍攝的那一種黑白照,規格大小是四寸,相片里是男性四人半身合照,每個人的樣貌清晰可辨。李姍一眼便認出較年長的無疑就是唐哲,其余三人不言而喻自然是唐哲的學生了,然而坐在唐哲旁邊的那一位,卻令李姍的眼楮突然停住了,不由自主地從嘴里喊出了聲︰「怎麼?是你……」
這時剛好唐哲也來到書櫥旁,準備和李姍一起把書櫥里雜亂的書籍和資料搬出來,好讓李姍慢慢地整理,忽然听到李姍從嘴里喊出的話,以為是對他說的,便笑著回應道︰「這屋子里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不是我還有誰?我這樣不聲不響地走過來,不是把你給嚇倒了吧?」
李姍立即解釋說︰「我不是說你,剛才是我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唐哲望著她,看到李姍正在端詳手里拿著的照片,立即走上前看了看,此時他尚未發現李姍表情的變化,便對李姍說︰「這是災禍大劫難的前一年,學生和我的合照,那年他們剛好初三畢業。可惜其中坐在我旁邊的那位學生英年早逝,他是在馬來西亞的一次車禍中去世的,名字叫……」
唐哲還未把他那位學生的名字說出口,李姍便立即接著說道︰「趙文剛
唐哲听了,詫異地望著李姍,問︰「你們認識?」
唐哲這一問,頓時勾起了李姍久已封塵歷史的回憶,她顯得異常憂傷的神情說︰「我們何止是認識!」悲痛把她帶回了上世紀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的那一段歲月里……
那是災禍大劫難的武斗期間,各級遵照中央的指示,全國的學校停課鬧革命,也就是說,全國人民都要參加到「文化大革命」中去。這時,凡是中國人,都被劃分為好幾個等級︰革命造反派、革命群眾、紅五類、中間人物、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里通外國的特務間諜、黑七類等牛鬼蛇神,不一而足。
所謂紅五類是革命干部、革命烈士、革命軍人、工人、貧下中農;屬于中間人物的是小商、小販、教員、職員、店員等;屬于黑七類的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將軍的殘渣余孽、黑幫;參加「文化大革命」斗爭的當然是出身紅五類家庭的人最積極了,特別是在學校里的表現尤為突出。
李姍的家庭出身是屬于中間人物,她的父母親同是一間中學的教師。父母出身于書香家庭。雖然她祖父在世時曾在祖籍的南海縣購置了田產,但是家里因為日寇的入侵,山河破碎,殃及到每一個中國人,為避免日軍的燒、殺、搶、掠、轟炸,一家人不得不多次逃走避難,幾經周折,直至抗戰勝利後,家中已破落得家散人亡、一貧如洗的慘狀。此時不幸的是,家中已經一無所有了,雙方的老人也在戰爭的逃難中先後去世。兩人為此從遠郊的鄉下遷居到省城廣州,這樣或許得到生存的機會多一些。
因為李姍的父母都是飽讀詩書的文化人,到了廣州,父母雙雙進了一間中學當教員,很快便把家安頓下來,過上了比較安定的生活。
家里的孩子除李姍外,還有一個比李姍長3歲的哥哥,名叫李原,災禍大劫難開始那年,李原在校讀高中一年級,李姍剛好是小學六年級。本來,還差個把月就可以畢業了,學習成績不錯的李姍連準備報考的重點中學都已經圈定了,但是災禍大劫難猶如晴天霹靂,它不但擊碎了李姍立志要當作家的夢想,同樣亦擊碎了和李姍一樣充滿遠大努力目標之人的美好夢想。諸如李姍這一類家庭出身的人,深知自己的家庭不屬于紅五類,故此,學校停課鬧革命以後,都安份守己的待在家里。父母照常上班去。不同的是,較之以往常常很晚才回家,每天在學校里均有無休止的會議要開,內容無非就是批斗老師串聯會,或是互相揭發是否有對社會主義不滿的情緒和言行,再平和一點的會議便是學習著作,背誦的「老三篇」,等等。
李姍兄妹兩人待在家里,要不就是下下象棋,要不就是翻翻破舊的教科書。
光陰伴隨著李姍兄妹的長大,他們慢慢開始發覺自己曾經閱讀的那些書籍,已經被有關部門稱之為黑書了!其中有許多是父母特別愛好閱讀的書籍和刊物,都被怕事的父親主動地在門口當眾燒掉了,這樣的做法表示自己緊跟形勢。致使李姍他們兄妹倆在家里每天只能翻閱破舊的教科書、下下象棋以此消磨時光,再或就是背誦詩詞,那本他們父母在學校里編印出來的小冊子,里面的三十首詩詞被他們用普通話和粵語背誦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因此,他們從不參加那些被視為上等人的紅五類組織的革命行動的活動中去。
說白了,以他們這樣的家庭出身,說實在的也不夠資格參加這等革命隊伍組織的活動,除非他們和自己的家庭出身劃清界限。然而,李姍兄妹自小受到父母的異常疼愛,特別是長得相當漂亮可愛的李姍,簡直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每天踏入家門的第一時間便喊著︰「姍姍,你在哪里?」一見到寶貝女兒,就把她抱起來疼愛地親她的額頭。這時,李姍也給父親相同的回報,親了親父親的面頰。致使在旁的李原也不甘受冷落,湊過來要求父親對他也要得到同樣疼愛的待遇。父親和兒女的這般親熱表達一直延續到災禍大劫難前夕。所以,李原兄妹感到自己的家庭是相當幸福的,要他們去參加如此的停課鬧革命而割舍這一切,他們想也不曾想過。
災禍大劫難開始幾個月後的一天,李原的一位被劃分成「另類等級」的初中同學梁飛鳴,帶著一位好友趙文剛來李原家里玩。這趙文剛的年齡和李原同年,是廣州另外一所重點中學的高一學生。李姍第一眼見到哥哥的這位新朋友時,給她的印象是,他身材頎長,樣貌俊逸,皮膚白晰光潤,富有演員的氣質,舉止很有禮貌,還有就是說話的聲音也很有吸引力,發聲是高位置的。李姍僅憑著父親曾為她請了教音樂同事的一位女教授,教過她聲樂發聲的基礎知識,她覺得趙文剛要是學唱歌的話,他一定會成為非常出色的男高音。可惜李姍跟聲樂專業音樂教授學唱歌只學習了幾個月,還不夠30節課就遇到令李姍弄不明白的災禍大劫難了,聲樂教授被當作資產階級的臭小姐揪了出來批斗!一向講究的漂亮發型也被強剃成不男不女的陰陽頭,李姍也因此不得不停下了聲樂的學習。然而,李姍的父親認為女孩子學習美育,可以增加她們良好氣質和魅力的想法,也不得不隨之放棄了。
此後,李姍家里多了一位朋友趙文剛,似乎顯得人氣多了些。
其實,趙文剛到李姍家玩的當時,他已經無奈地被逼得慘況不堪的境地了,他自己哪里還有家啊!
一天下午,十多個紅衛兵造反派沖到趙家,進入客廳便開始砸東西,充滿惡狠狠的語氣大聲叫喊著趙文剛的父母出來,擅自沖進趙家的三個臥室,進入臥室後一邊翻箱倒櫃,一邊砸爛室內的東西。在美國留學抱著報效新中國的赤子之心回到祖國的趙文剛父母,何曾見過這樣的架勢,看到他們不少人手中拿著的武裝皮帶,早已被嚇得臉色發白,連氣也不敢喘。當時正值炎熱的夏天,炎熱引發的汗水被驚嚇得頓時滲透了衣衫,造反派還用武裝皮帶抽打他們,一邊打一邊罵︰「你們這些里通外國的間諜、特務、資產階級的臭老爺、臭婆娘,每天過的日子都是花天酒地,是在吸盡勞動人民的血汗,打死你們也活該!」盡管如此被連罵帶大,也不敢吭聲。造反派抄家完畢後,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搜走了,就連熨衣服的熨斗也不放過。
這天剛好趙文剛去了李姍家里,才逃過一劫,與其說逃過這一劫,倒不如說這一劫是沒有讓趙文剛看到他父母被人殘忍毆打,而自己也不能施手援救親人罷了!如果趙文剛當時在場的話,看到這殘忍的一幕,對父母和兒子的感受又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事實上,等到趙文剛回到家里時,看到客廳里令人目不忍睹的破碎凌亂慘況,趙文剛一邊叫著「爸爸,媽媽!」,一邊快步走進父母的臥房,此刻的那一幕令他驚呆了!他的父母對坐在床上,互相抱頭痛哭,用毛巾拭擦著對方被打傷流出的血跡。男兒淚水不輕彈的趙文剛,這時卻自然而然地流出來了!嘴里喊著︰「爸爸,媽媽!你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趙文剛心里也知道這是明知故問,答案早已在趙文剛的腦海里了。從「紅八月」開始,他就看到自己身邊的不少所謂出身不好的「非紅五類」同學,他們的家和家人早已發生了類似的慘劇了!所以,趙文剛就常常在擔心,類似殘忍的事情還不知什麼時候將會降臨到自己的家里,因為他的父母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醫學博士,就憑著「曾在美國生活過」這一條,已足夠條件被歸入特務等的黑名單了。
當晚,擦干了眼淚和自我敷上傷口的母親顯得理智起來,吩咐趙文剛說︰「這是放在書櫃里唯一慶幸沒有被搜走的存折,里面的存款,大概也足夠你一段時間不短的生活費用了,還有這個是媽媽從美國帶回來的瑞士英納格手表,你先保管著,看目前時勢的發展,我們這一類人都很難預料後果會怎麼樣了,所慶幸的是你現在已經17歲,遇事也可以自己拿主意了,可憐我們學院里那些被抽斗和投進監獄的醫生,他們的孩子有些還不到15歲,不知這些孩子將會怎樣度過這一個艱難的時期,與他們比起來,我們也算幸運了!」
趙文剛听著母親的話,心里非常難過,感到這是多麼的悲哀和無奈,父母此刻受到了人生的奇恥大辱,還在和其他與之相同的被傷害者作比較,以覓得一時的心理平衡,這大概就是中國人為什麼忍受苦難和災難的時候,有著極強的韌性忍耐力和平衡的支點吧!
母親繼續對趙文剛說︰「當年,新中國成立時,我們要回國,先後和你爸爸到美國留學的叔叔,還有你在香港的姨媽,他們都表示極力反對。現在,如果他們知道我們的處境,還不知會令他們傷心到什麼程度趙文剛听到母親的這番話,心里在滴血,不過他不能在父母面前顯出軟弱的神情,否則會更增添父母對他的擔憂。
果然在次日,趙文剛的父母被造反派帶走投進了「牛棚」。
趙文剛的這些消息,都是李姍從哥哥李原那里獲知的,善良的李姍對趙文剛遭遇的同情由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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