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頭銀霜的紫袍老者俯著身子與一身玄黑的紫晶竊竊私語,呂守低下了頭,直覺得夏口的日頭有些扎眼。♀
呂守六歲時被送進洛京皇宮,除了最初的幾個月,這近十三年的歲月都是跟著兩位「爺爺」一直度過的,剛才呂正的那句嘆扎進耳朵實在引人感傷。
「抱好嘍!」,喂食完的呂正回過頭沖著干孫開懷一笑,將手臂向前一展,原本停在他手上的紫晶一個躥身就撲進了呂守的懷里,安適地盤尾窩了起來。
「它可比人強,舍不得咱家這老身子骨受累!」,呂正嘴里嘆著,眯著老眼半帶認真地交待道︰「守兒,你這輩子且就守好你紫爺爺就好了。只要帶好它,不管遇到啥災啥難,你也就能活下命來
「孫兒記著呢!」,呂守使勁地點了點頭,親昵地將臉蹭在紫晶的身上,蹭掉了滴將落未落的眼淚。
呂正從前就跟他已提了多次了。在武帝年末的代王之亂時,如果呂正不是那個唯一能伺候了紫晶的小太監,估計也就沒了資格跟著慈仁太後和孝宗逃到了小西澗。即便後來成了孝宗身邊內監總管,但呂正的起步卻是在這只小貂身上。
比呂正年紀還要大得多的毒貂紫晶在別人眼中是怪物,但對于他們這一系來說,是在內宮可能好好活著的護身符。紫晶嗜毒也就善查毒,不管是誰坐在皇宮的最高位都是惜命的,不會讓它受了半點損傷。
「剛才咱家在紫晶身上嗅到了女人的脂粉香?」,端坐在椅上的呂正啜了口清茶,疑惑地問向了正給小貂梳洗皮毛的呂守。
「應該是今早張太妃讓試的那個夏美人。她在序香巷抱了會兒紫爺爺!」,呂守小心翼翼地老實回著。呂正閉目品茶沒看他,可是紫晶的一對金眸正回首緊盯著他,小耳朵豎著象是要听了個清楚。
「這倒奇了!」。呂正沉呤了半響兒,緩緩說道︰「隔著上次紫晶肯被外人抱著已隔了二十來年……」
「別人?爺爺不是說您是選人選了三十來年,才選到孫兒的?」。♀呂守手上的小銀梳不停動著,嘴里輕聲問道。對他來講當年被紫晶從一堆小太監中撲倒是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情。如果沒有那一天,也許他現在早不知成了何處的一堆灰。
應他的是啪地一聲瓷器碎地的脆響。
呂守錯愕地抬起頭,緊接著,摟著紫晶撲一下跪到了地上。
原本從椅上站起身的呂正抽搐著臉上的肌肉瞪看了呂守的頭頂好一會兒,才向後退了步,頹然地地坐下,讓呂守把紫晶抱到他膝上。
「起來!不干你的事!你出去!」
關起門來的幽室里只剩了一人一獸。一只瘦如竹扒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理著小貂順滑的皮毛,不厭其煩,象是同時理著自己紛亂的情緒。
「老伙計,除了我們爺孫兩個。你上次肯讓抱的可是明昭太子。永德三年,才九歲大的小太子……」
小貂回過頭蹭了蹭老人的手背,金色的眸子閃閃亮著,無垢無塵。對著這樣的一雙眼,老公公卡在喉嚨間的嗚咽聲終忍不住地化成了嚎啕大哭的泣聲。
「當年代王發起宮亂。師傅留在宮中盡忠,讓咱家帶你護著太後與皇子們逃命,囑咐說是要時刻記得守護著齊氏皇族的使命,對主子恪盡忠誠……先帝登基,我帶著你跟在他身邊。總覺著說不準哪一天,我這無根之人也能因了忠勇在史書上記上個好字……那時,先帝要做什麼,我都覺得對。他要定北平南,要除蕭家,都覺得對……可那一天,先帝爺在太子覲見後賜的杏仁女乃……當時你跳過來打翻女乃碗攔來著,是老奴引開了你,把你關進了籠中,再回去先帝又給太子爺賜了碗一樣的……」
曾經以為是可昭日月的忠心之舉,在這二十四年的歲月里開始慢慢啃蝕著呂正本就殘缺的生命。泰業帝越荒唐,他就越想著當年明昭皇後蕭氏所出的太子如果平安長大,承繼了大統會是如何。這世上只余了他一個知情人的故事,他沒法跟任何人講,只能跟著不懂言語的小貂肆意傾訴。
「他再荒yin無度,也是先帝選下的繼承人,對不對?他是齊氏皇族血脈,是咱們必須守護的主子,對不對?不管是在洛京,還是到江南,又或者哪天陳朝滅了,咱們都得跟著,對不對?」,哭了半天,勉強穩住心神的呂正才伸著手指拭了眼眶上的淚,連聲追問著根本給不出答案的紫晶,也同樣想讓自己振作起來。♀
不管是什麼人,一輩子大錯特錯一次也就足夠了!
原本被孝宗在穆陵賜留過一塊陪葬地的呂正,從離了洛京就再沒有了北歸落葬的指望。年少時曾想當史冊千古留名的忠宦,此生看來已無可能,也就不想在齊氏皇族的陵墓里留下有可能會被後人指罵的任何痕跡。跟著泰業帝一路向南,呂正早已做好了拋尸于野的準備。
黑沉的大門吱扭扭地從內被推了開,面無表情的老人抱著小貂跨出了高高的門檻。
剛才帶上門,就立時溜到廊下守著的呂守慌忙地靠了過來。
「好好查查那女子。若紫晶喜歡她,咱們也就不妨結個善緣!若張妖女是打算把人往皇上跟前送,就盡量想法子攔著,呂正的手輕撫著紫晶的後背,嘴里冷靜而又平板地交待。他極厭穢亂後宮的張惜惜,但多年前小太子夭逝之後,他曾被應當是察覺到真相的明昭皇後逼著立過神鬼誓,不會去動後宮人。
不讓那女人見半瘋子樣的皇帝,是救她!
呂守對自家爺爺突發的善心微覺驚訝,連忙應了,一溜兒小跑去安排了人手……
比起自己暫時借居的那處,現處的玉藻宮可謂是美倫美奐到了極致,從大片大片價值千金但卻只用來拉帳鋪桌的紗影紋繡,精巧奇妙的珍品擺件。再到眼前的美人兒。
低頭跪在地上的周曼雲,偷偷打量了周遭的一切,悄嘆口氣。數息賭著已進殿近半個時辰的自己何時會叫起。
「你偷看我!我比你要美得多吧?」,一抹香膩的雪胸在曼雲眼前低下。溝壑分明。
被一只縴指托起下巴的曼雲正對上了眼前一張明媚嬌艷的笑顏。
「娘娘!」,一個馬臉的老婆子尖叫著跑了過來,伸手拉住了張惜惜的胳膊,眼中透著的驚懼不遮不掩。可她才拉了一下,就被張惜惜怒瞪了一眼,訕訕地退到了一邊。宮室里還有別的宮女內侍在,一直管著張惜惜的蔣媽媽反倒不敢再行了以下犯上之舉。
這老虔婆也是與王媽媽一伙兒的知情人。曼雲了然一笑。恭敬對著轉回臉正等她回答的張惜惜道︰「太妃娘娘仙姿豈是凡人能比的
「你在諷我!」,一聲冷哼,一身雍容裝扮的張惜惜居然扯裙半踞在了曼雲的身前,配著她美麗絕倫的童顏。更顯出渾無雕琢的自然美態。
真正的天生尤物就是應該這樣。不管看見她的是男人是女人,第一感覺就是想先嘆一聲美。不過再多的恭維,眼中明顯帶著刺意的女人應當是一句也听不進去的,曼雲輕輕一笑,不再言語。
「你倒是說出來。是不是心里在罵我?就象那些人一樣,恨不得咒我立時去死!」,明明已過三十但仍顯得孩子氣十足的張惜惜,伸出兩只手指掐上了曼雲的臉頰,雙眸圓圓地怒瞪著。象是想宣泄著狠辣,但卻又不自覺地透出股子象是撒嬌賣痴一樣的可愛。
立在一旁的蔣媽媽,兩道怎麼也放不平的眉毛不停地聳動著,惴惴不安。張惜惜這種只憑胸口幾兩肉得寵,平日里就是牽著線走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內情,只當了曼雲是和自己一樣被訓出的天香女,只是身上帶的藥毒不同而已。
但蔣媽媽卻曉得正被張惜惜掐著的曼雲,是個來歷神秘的「外援」,據說平日里的脾氣並不算好。
若是眼前如蛇般的女子側頭咬上張惜惜一下子,這幾十來年的辛苦可就都白搭。蔣媽媽咬咬牙,還是準備止了張惜惜不按事先安排亂來的幼稚行為。
「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我要好好教訓下這個死女人!」,不等蔣媽媽的勸出口,張惜惜的暴喝聲已搶先響了起來,一雙憤惱的美目漾著波濤,象是隨時就會洶涌而出。
久在太妃身邊伺候的宮女內侍連忙趕在風暴來臨前撤了,也沒忘了急拖走了操心的蔣媽媽。
浮動著飄渺香氣的偌大宮室閉住厚實的大門,只留下白色長毛絨毯子上正相對踞跪著的兩個女人。
「太妃娘娘有話盡管訓示,不必再掐著民女,讓民女變得更丑了!」,靜呆了會兒,見比剛才更呆的張惜惜還保持著剛才掐人的架式,被捏著臉頰的周曼雲忍不住出聲提醒。
擰在她臉上的手一下子松開了,向下一伸,會合了另一只手一起將周曼雲垂在身側的右手抓了起來。
原本氣焰囂張的美人兒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攥著曼雲右手的雙手用力,再用力。
「你老實跟我說你要什麼條件肯離了行宮?我貴為太妃,很多事都能做到的!……她們都騙人的,等你真刺殺了皇帝,你也活不了的。你年輕漂亮,等出了宮,可以有好多好日子過,何必在這兒浪費了性命……」
始料無及的周曼雲在淒婉的哭聲中一下子懵了,喃喃道︰「我不是為了她們。而是……」
「那你為了什麼呀!」,張惜惜壓著悲意,怒瞪起了雙眼。只呆了會兒,又一下子抓著曼雲的手按到了自己豐盈的胸前。
哭得淚雨滂沱的美人兒吸了口氣,哽咽地建議道︰「要不然,你殺他之前,先殺了我吧!反正別人都說我是妲己、妹喜那樣的妖孽禍害!陳朝江山被弄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我害的!」
「陳朝江山要亡不亡,關女人什麼事?不關你事,也不關我事!」
當年傳說中的張太妃,應當就真的是如同妖物一般的女人。不但生時迷惑君王,即使在建陽行宮中被闖宮的兵士遠遠地用石塊砸成肉泥,也還殘留了三分媚魂勾了數百條人命。可現在這樣傻傻慟哭的淚美人,讓周曼雲覺得哭笑不得。
而自己潛進了夏口行宮又要以身犯險地做這樣的傻事,與狗屁的江山社稷有什麼關系?周曼雲低頭看了看自己還摁在張惜惜胸上的素手,慘淡一笑。
只是意難平!對永德十五年還是梁王的泰業帝,無緣無故在大慈恩寺塔林刺出的那一劍。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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