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月光之下的洛京皇城,銀龍盤脊,崔巍莊嚴。
有多少異鄉客,巴望著自個兒能在洛京的坊間胡同里佔上一席之地,天子腳下,長居久安。
洛京城寶善坊羊腸胡同,名乍听著不雅,但一提著它的別稱「翰林胡同」,就會讓洛京城中人肅然起敬。
羊腸胡同的院落大多拙致,在寸土寸金的洛京,論賣論租價錢都是不菲,但根本不會有人輕易出手,一條胡同兩邊的十來座院落本就是累世相傳,有幾家還是曾經的宰輔舊居。甭管是家道中落僅剩下一院的小官,還是有御賜官邸或另購豪宅的大人,都不會有任何人會輕棄了扎根在這塊寶地上的祖宗家業。
胡同中間的一家,院門緊閉,灑著銀輝的院子整潔素雅,樹影掩映著書房里還響著的清朗誦讀聲。
「跪哺吮母液,受乳躬身體……孝道莫遲疑,反哺莫遺棄……」,高恭端坐在椅上,輕捋著才蓄上沒多久的短須,听著膝下的兩子端正地站在他的面前,齊聲背著塾師新授的跪羊圖歌。
最近兩三日里,這首《跪羊圖歌》開始在洛京城中逐漸風行,消息靈通的夫子自然就將此雜在課業里教授弟子,若沒這眼力勁的,估計早就被主家掃地出門了。
原因無他,不過三字,「上所好!」。
正供職翰林編修的高恭高長德,在孩童的清音中眯起了狹長的鳳眼,回憶著昨日有幸得見的當今天子親手所書,在腦海里拆解揣摩著筆鋒墨意。
「通曉雅意,要看一個人寫了什麼,也要看他怎麼寫的。」,這是許多年前,還是個少年的高恭在世叔周顯家中,听周顯指點書法時說到的。這話估計當日也在場的周家諸子都沒留意,但高恭卻牢記在心里。
和有父親一路扶持的周家子不同,高恭的父親與周顯同榜進士,但卻歲壽不濟,在他十三四歲時就撒手去了,因此高恭對為學之事要比周家幾子都更上心。
高周兩家世誼兼且周顯也有著失怙經歷,對高家多有憐恤,周顯待他們兄妹倆亦如親子女,高恭的妹妹高蕙更是嫁給了周顯二子周柏為妻。
高恭那會兒一听周顯開口指導,就記起了父親臨終交待的遺言。「當今十歲沖齡登基,周顯正是太後欽點的侍讀之一。雖說天子課業另有明師相輔,你周世伯年紀輕經驗淺,成天只看著天子默書臨貼,卻更是親近……」
若論熟悉當今筆意,當朝除了周顯,不做第二人想!
近兩年,當今天子膝下三個大的皇子皆到了婚齡,奉天子令選皇子妃本就是大事,更何況,隱隱有言,在諸皇子婚事俱諧之後,皇帝就會冊立陳朝的新太子。可身為禮部尚書的周顯卻從去年起就再三地于御前請辭。
想來是周顯提前覺察到了些許不為人知的上意,因此並不看好由謝賢妃所出的齊王。高恭輕斂眸中寒芒,心下隱約判定。
不管是否確定,他也慶幸著因為妹妹與周柏夫妻不和,高家在近些年跟謝家的往來也就是個面子情,四處亂竄的謝家也沒想起他這個平日里死板又不起眼的小編修。有些事,對于目前就只他一人撐著的高家而言,還是不沾為妙。
再一轉念,高恭細听著孩子們正背的《跪羊圖歌》,對周顯近日的境遇,暗自唏噓。
在六月十五日洛京西郊大慈恩寺的一場法會結束,微服听經的皇三子梁王遇刺,雖然皇子只是微傷輕恙,但刺客還是誤殺了數條人命。
周顯的五子周柘,就是在那天被刺客誤殺的一個,也是身份地位最有分量的一位死者。♀他生前在大慈恩寺還完的壁畫是一組跪羊圖,血濺的圖上就題著這首含著佛家勸化意味的《跪羊圖歌》。
「爹爹!」,已背完詩,靜候了半晌兒的兩個男孩相互看看,年紀小些的高維上前一步,對著神思物外的高恭輕聲一喚。
「君子不器,何解?」,高恭掀起眼皮看了兩個孩子一眼,突然問道。
「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十歲大的高績略一思忖,曾背過的功課,朗朗上口。
八歲大的高維偏了偏小腦袋,一對黑琉璃樣的眼珠兒輕轉,靈動非常,「可孩兒也听過有作‘君子不相’解,說是……」
「若專攻一才一藝而不及其身家性命,不可稱為君子。君子居仁由義,在上致民安樂和順,在下修身齊家!」,截了高維欲出口的歪理,高恭一聲長嘆,肅顏道︰「百善孝先,跪羊圖歌你們兩個都背得不錯,但終歸淺浮,須記得還是溫好經義……得進功名,重振家聲,方是真孝……」。
端正訓子的高恭,白淨的面皮下隱帶了些羞紅,周柘是姻親又是逝者,即便這樣隱晦地在背後點評,他自覺還是有些失了君子之風。
好在孩子們的心思是極單純的,毫無所覺中,兩個男孩清脆的嗓音已經開始應答起高恭提出的其他問題。
當爹的也就丟開了心中方掠過的淡淡不適,在父子問答中頻頻點頭。
高恭的舉業起步晚,除了連續地守父母孝外,更主要是在讀書上他是屬于穩扎穩打的苦學一族。高父在日,還曾點評過他的讀書天份不如其妹。所以,他一向認為無論是年少成名還是大器晚成都是殊途同歸,只要別象自家妹婿周柏一樣小時了了就好。
眼前一母同胞的兩個男孩長得極象,只是略差了些個頭兒,面容清俊,眉眼容長,鼻挺唇紅,一對兒芝蘭玉樹,瑾瑜雙輝。
長子高績穩健,所學扎實,引經據典頗有風範,他不擔心。但八歲的次子高維卻有些機敏有余,高恭眉間劃過隱憂,深悔此前曾讓次子跟著周柘學畫兩年。
周柘返京婉拒了謝家留宿的好意,帶著家僕住在了西郊的大慈恩寺,除了定時探看周顯,不入公卿門,不重禮往來,以示周顯被長子周松所累方才卷入那起貪弊案的無辜和周家的清正自守。這一點,在周柘入京伊始,高恭略加思忖就想明白了,也就自守門戶,冷眼旁觀,不象謝家一定要糾結著親戚關系三番五次硬要拉著周柘上門以示親近。
而周柘靜心留在大慈恩寺中畫壁畫的事,待他身死人人稱孝時,洛京城中混著官場的人只要不傻,都明白過來了他原本的謀算。
當今極重孝道,蕭太後于昭和六年謝世,天子次年即改元永德,誥天下曰,永念慈母恩德。並將洛京城西郊的廣濟寺敕封改名為了大慈恩寺,于寺中修七寶浮屠塔供奉。此後,每年逢六月二十九的孝慈仁皇後生辰,天子都會御駕親至大慈恩寺,拈香祈祝。
周柘題壁的一圖一歌,再加上與周顯交好的大慈恩寺主持智空大師的說和,只要讓天子念及一絲一縷周顯本就是要回鄉奉養老母的苦情,就很容易能讓周顯得月兌。
只是時運不濟!周家父子的運道著實差了點,周柘沒等到皇帝親臨,反倒等來了刺客殺星。周顯得了天子開恩,可一出了獄,就得直奔去大慈恩寺收斂兒子暫厝的尸身,白發人送黑發人。
周柘繪畫自幼師承本朝名家大陸學士,在陳朝青年一代屈指可數,隱有宗師之氣。可再有才華橫溢,又如何?
從書房回到臥房,由妻子黃氏服侍著淨身安寢,對自家麒麟兒很是滿意的高恭由衷地贊了黃氏幾句,接著又嘆了氣憂心起兒子的,「妻賢夫禍少。周柘少時課業上佳,如不是當初在燕州……在燕州蹉跎了學業,不得寸進,能有個官職傍身,或得近侍天子,又何必如此冒險行事,平白遭了殺身之禍。績兒、維兒都已漸大了,你自要對他們身邊的人多上點心,別沒得被勾壞了……」
「妾身曉得的!」,黃氏連忙地點頭應了,臉上笑意親和,溫婉如玉。
小院雅居,一燭明光,正照著一個孩子稚雅的側臉,他的一只手中執著一本翻開又卷折起只留了幾行的《論語》,另一只手卻是在書上拿起放下,不停調整著遮擋的姿勢。
「高維!睡了!」,高績半倚在床頭,不滿地催促著。高家二子,一母同胞,只年頭年尾差了一歲多,日常都是一起起居一起上學的,弟弟大夜里不睡,他也不得安生。
「哥,我知道了!」,高維側轉了小臉一邊應著,一邊把手上的書卷重新整飭平整,放在了桌上。
嘟起的小嘴吹滅燈燭,余煙裊裊而上劃出一條淡淡的灰線,高維模了模左臂上的一道舊日傷疤,恍然若失。
去年應當大約也是這時節,也同樣是在這間房里……
「維哥哥,君子不哭!」,一只白女敕的小手擋住了半卷書,拿著書的小姑娘頭上牢牢纏著厚實的繃帶,卻眉如彎月,笑眼盈盈,不錯眼地盯著左臂正換藥的小男孩。
「周曼雲,念錯了!不是哭字,是器,君子不器!」,小男孩一字一頓糾正著,認真非常,一時忘了傷痛。
「爹!是你跟雲兒說,書上講君子不哭,我是好女子,也同樣不能亂哭一氣兒的!」,小姑娘卻不買帳,返身撲進了一個年輕男人的懷里,一臉不依不饒的愛嬌……
「不哭?不哭……雲兒沒了爹爹,還會不哭嗎」,小高維靜靜地躺在床上,想著舊事,幾滴清澈透明的熱淚悄悄地先掛在了腮邊。
夜深人靜,更鼓輕敲聲聲脆,敲落一地童子夢。羊腸胡同高家院,一片寧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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