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灑滿天,枕著沱江的豐津縣城仿若已沉沉入睡。《》
若不是因了一連串的糟心事件,讓豐津在近期緊閉了各城城門,多了幾分肅穆。作為口岸集散的豐津,在這樣的夏夜里應當自會有一番熱鬧、旖旎。
但在七月初五的夜里,豐津南城城門居然沒按暮鼓聲的催告關起來,只半睜半閉著只眼,看著在城門樓下嬉鬧的一群士兵。
這些士兵在待命,等著沖去那個倒霉大官的院子里,發筆橫財。
雖然說起來有些荒謬,但對這些屯在中原月復地的兵士來說,卻也是慣例。
自打當今改元「永德」之後,定北疆、征南召,天子的豐功偉績一筆筆在史書上刷著,令人感慨著天子終是承繼了父志,結了先帝武宗的畢生心願。再接著,開河修道,澄清御宇,顯而易見是要與歷代明君試比高低。
皇帝老兒的心思,當兵的不明白。他們只知道那些往北向南的同樣吃兵糧的,滅了別地的國,亡了某姓的族,據說都掙了個缽滿盆滿。而屯在中原月復地的他們,只能見天看著一些窮到骨頭里的賤民們修橋挖渠。
好在,近兩年來,他們也靠江吃江的吃了不少,雖說領兵的將官們拿大頭,但是小兵們總還是有得分點殘羹剩炙。
過往富商是養著過境抽血,日行一善的。而家有積財的卸任官員才是好吃的大餐,若是已失了聖心被革職下獄的,更是再好不過,搶光殺光,他們也沒地兒喊冤去。
這次自找著留在豐津的周家現下就是大肥肉,本來待確定了周顯父子在京入獄就要咬的,恰正好天時地利人和地湊出了便利。原本殺人越貨的買賣都是江上做,還要跟船幫分潤,而這一次因為西灣逃人事,居然直接在豐津就可以開吃了。
待周家方向的信號傳來,張千總就要領著大家伙兒去行「救命之恩」了。被安排值守的一名老兵望著柳葉胡同的方向,眼楮笑眯成了縫,可待一轉楮,立時目瞪口呆地叫了起來。
「火!火……起火了!」
火勢沖天,正等在南城門的張紹雄帶著手下的將官也同時看了個分明。
但這火起的地點有些不對,不是他們計劃中的周家,而是縣衙。
「那些該死的役夫!」,張紹雄立時狠狠地咬住了牙。
昨晚設定的局,那些躲在山上滌人沒有上當,他與婁知縣議著,應該是那些土巴子經了昨晚的試探後沒了膽子。可又怎麼會想到在今晚,他只想著咬周家一口時,縣衙偏偏出了事。
由平州調駐豐津,本就是為看著那些苦力的,如若失職,事情可小也可大。
張紹雄略盤了下得失,舉起的鞭子指向了縣衙方向,「到那兒去!」
那些扮匪攻入周家的真是好命,這樣一來,不知會被他們藏匿下多少好東西!奉命狂奔縣衙的士兵們不滿地哼哼著,向著縣城中心奔去。
城門現在是鎖,還是不鎖?原本熱鬧的城門口瞬時只余了兩個看門的老軍,面面相覷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很快,黑暗中從背後模來的兩個身影為他們做了決定。
兩具尸體倒下,一群衣裳襤褸的男人從城門附近的陰暗處跑了出來,飛快地向著城外跑去。
「咱們不用管道長師徒嗎?」,人群中有人捂著傷口,悶聲問著。
「不用!」,一個身影頭也不回,甕聲甕氣地只答了兩個字就架著人,更快地跑了起來。
縣衙燃起的大火沖天,在柳葉胡同的周家院子里也能看得分明。
那個放火的小子應該會按指定的地方躲好了吧?虛言抬頭瞥了一眼,就又低下頭,順著杜玄霜護著的道兒靠近了周家上房的一扇窗邊。
被堵死的門沒去開,白露靜听著外邊的聲音,待丈夫的喝聲一起,迅速地推開了一扇窗,一個身影魚躍而入,接著窗子又被牢牢地關上了。
果真是他!
雖然不再是一身道裝,而是與杜玄霜等人差不多的黑衣打扮,周曼雲還是一眼就認準了人。她奔上前,小手一扒就拽了虛言的衣襟,硬扯著他往杜氏躺著的榻邊靠。
「處置得還不錯!」,道士不慌不忙地先贊了下白露的外傷處理,惹來了周曼雲的白眼。
有大夫在一旁,原本有些慌神兒的曼雲一下子找著了主心骨,連迭聲地問出了一串問題,「先止血清創?把箭頭拔出來?要騰出個地方的是吧你看到里面行不行……」
這丫頭不怕別人覺得她妖孽了?虛言坐在了杜氏的身邊,一邊把著杜氏的脈,一邊看著沒有等到任何回答就已開始在室內大呼小叫的曼雲,側目。
曼雲心急如焚地要給娘親找好地方,可剛一出頭就受了挫。
她和白露又一次被堵在周夫人門口的忠僕給攔住了,她們壓根兒就沒把銀霞身上的血洞子當一回事。
「六姑娘,你要做甚?讓夫人挪出屋來?夫人受了驚,現在床上躺著,實不方便讓五移進去!」
周曼雲怒了!
從變動開始,周夫人就是這樣一副穩坐泰山處變不驚的德性,讓孩子們躲在那兒不管,外面風吹草動不管,只坐在床上抱著一只匣子落淚,不知讓人該贊還是該嘆。
這會兒,寬綽的內室里也不過是她和幾個體己人,而小小的外間卻擠著一堆兒,就連周慎周懷兩個男丁也都是藏在外面的箱櫃里。
大膽去猜,曼雲認定周夫人抱著的匣中藏的十之**是毒。
但要以死明志求個玉全,您老人家倒是趁早喝呀!
周曼雲惡從膽邊生,手腕一翻,又亮出了手里的匕首。
「六姑娘,你這是不敬尊長!」,一個婆子閉著眼扯著嗓子狂喊一句。曼雲此時無禮的舉動比之剛才讓銀霞開房門更升了一級,畢竟那門外是匪,這門里是她的祖母。
「雲姐兒,不能讓你祖母挪地兒的。」,白老姨娘和高氏一前一後地拉住了曼雲的袖子。曼雲若敢對周夫人亮刃提要求,就做實了忤逆。
荒謬!周曼雲擺頭掃了下,卻發現虛言道士低頭坐著不言不語,似乎只是在等著結果,等著她要不要救娘親命的結果。
不久前夜探後園繡樓後與道士的一番交流又爬上了曼雲的腦海。該死的道士又玩袖手旁觀看熱鬧的這一套,求他根本沒用,他這「出家人」講的是水到渠成,順其自然,才勉勉強強地隨手為之。
「趕進去!」,被兩個長輩攔住的周曼雲大聲地對著白露、小滿吼了起來,「她不能挪出來,就把人趕進去!誰不進去,殺了誰!」
對!不能讓進內室,就在這兒為拔箭騰出地方。兩柄長劍齊齊出鞘,對準了周家幸存的僕人。
「唉!」,一聲長嘆,高氏先松開了架著曼雲的手,低著頭,擠過了守著內室門的兩個婆子,鑽進內室。她無力,盡了所能為杜氏母女做的,也只能是當這怕死的第一人。
「謝謝!」,周曼雲對著高氏的背影做了個無聲的口形,低下了頭。
她忍不住又想流淚,雖然這幾日曼雲也一直在心中翻騰著前世二伯娘是否也跟著家里的長輩在一起哄她騙她瞞了她許多事實,但是任什麼也還是抹不掉二伯娘的好。也許前生最幸運的,就是曾有這麼一位善良的人照拂過自己。
有了高氏的帶頭,下頭的人也有了膽子,接二連三的擠進內室。
男的反比女的鑽得更快的,杜氏手下幾個砍人的架式,他們親眼見著了,更有體會。
內室里先是傳來了周夫人的幾聲叱罵,接著又沒了聲,透過掀起的簾兒看著,已有屏風隔扇匆忙地拉起來,將男女隔成兩邊。
還不錯!虛言道士的眉梢挑了挑,伸手示意著曼雲將手中的匕首交給他。
真恨不得也捅上他兩刀!周曼雲負氣地一嘟嘴,手中的匕首拍在了道士的手上,接著就麻溜兒地跑到了白露的跟前,開始幫她拾掇著拔箭要用的熱水淨布。
這要感謝常年足不出戶的祖母了,熱茶用的小爐,炭好火旺。曼雲透著已裊裊而起的水氣,望著一片朦朧中,虛言道士舉匕劃開娘親染血外裳的場景,眼底一片濕潤。
「不要!」,一聲頗具威嚴的制止聲透著門簾響了起了,讓虛言道士的手懸空而定。
「雲姐兒!你這不是救你娘,是害了她!」,一臉憔悴的大謝氏由個婆子扶著,十指把著門邊,言語懇切,道︰「男女授受不親!听著外面的賊人聲也小了,想是杜玄霜他們已控住了局面,還是等天明,到平州請來了醫女再說……」
「只管救她!」,曼雲回首狠狠地剜了慢吞吞的道士一眼,沖到了謝氏的跟前。
謝氏低頭望著曼雲,不自然地扯起了嘴角,眼前的佷女仰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黑色的瞳仁微波不興,帶著化不開的冰。
曼雲心中的恨意叢生,想著今生也想著前世。前世事不知,但是否也有可能娘親的死跟曼華一樣,也是個騙局。也許就是她們用什麼請醫女的借口,生生地把娘親拖死了!
「雲姐兒……你……你乖乖的!不能讓那個男人救你娘的,若你娘醒了,虧了名節,又如何面對你爹!」,謝氏輕聲說著,極力溫柔細致。
「為全名節,我娘就算被救活,也還得死?」
「這……」,曼雲說得太過直接,卻讓謝氏有些不知該如何應。
仰起的小臉,綴著兩只黑水晶樣兒的眼,一動不動映著謝氏的容顏,周曼雲笑了,甜美至極。
她大聲地喊著,盡力讓所有的人都听見,「大伯娘,那你怎麼不去死?我雖見,可剛才光听著聲,也知道你在外面被那些匪徒拖著抱著,也許還有別的吧?那麼些下人都看見了,你跟別的男人授來受去說不清,你為什麼可以不去死?」
「你為什麼不去死?」,周曼雲竹筒倒豆子一樣地一口氣說完一串,又一字一頓地提出了疑問,象是個純真的孩子等著長輩的解答。
謝氏的臉,刷地一下煞白,恍若冥紙。
內室里也突然地一片安靜,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尖利的女聲突兀地拔地而起,嚷著,「我不活了!我沒臉活著了……就讓我死去吧!讓我死……」
聲音被一片混亂掩住,但曼雲還是听清發出尖叫的是四伯娘閔氏。
確實相較而言,一直一聲的大伯娘確實更有鎮定自若的名門之風,怪道前世四伯娘上竄下跳地要搶點小權,也屢屢受挫。
能狠心殺死親女的人,不忍心殺自己?這真是,臉皮厚的男人好當官,臉皮厚的女人才好當家……
沒來由的,曼雲突然想到了前世里曾在民間听到對于景朝歸降新貴和誥命的評語,嘴角淡淡地勾起了一絲嘲諷。
側目再看向另一邊,在內室喧鬧聲的配襯之下,杜氏的衣衫已然被全劃開了,一只豐盈的椒乳挺著紅色,邊上襯著一支猙獰的箭桿,血珠凝如露滴。
周曼雲果決地轉過身,將內室里的大呼小叫拋在後邊,只一步一步地走向娘親,腳步鎮定,不沾縴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