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金玉做的小狗應該都摔壞了吧?
悶著頭一氣兒跑出了老遠,周曼雲才漸漸地放緩了步子。
她說要找祖父商量事情避了出來,是真。但也是動了點歪心思,想趁機找個冒失的由頭,把高維送來的玉狗給砸了,那只金子打的小狗就當是陪綁著上刑場。
誰讓送金狗兒來的那個商人也姓高!給愷哥兒隨身把玩的金玉物件兒,她以後自己弄去,才不要高家的!
曼雲仰起小臉,翹起嘴角,得意地一笑。
陽春三月,春風拂面,很暖。
江南的草木就算是在冬季也是一樣郁郁蔥蔥,而這會兒,半山別院的曲道小徑旁又抽出了新綠,遠遠近近的淺翠深碧疊著,讓曼雲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在將要走近祖父住的耕心堂時,腳步已輕快了許多……
「周曼雲!你一人邊走邊傻樂個啥呢?」,隨著突如其來的話音,一雙閃亮的眼快速地貼近了曼雲的小臉,一眨不眨地盯緊了她的瞳仁。
攔住曼雲去路的忘語雙手撐膝,半蹲著身,鼻尖似乎就要踫上了曼雲的小鼻頭。
少年暖融融的呼吸,就象輕柔的鴨羽一樣撓在曼雲紅撲撲的臉頰上,癢癢的。
周曼雲輕聲一哼,小身子一退,向著側旁橫跨了一步。
「你別動呀!」,忘語一把拽過了曼雲的胳膊,再接著,卻是把跟在他身後的小跟屁蟲推到了曼雲的跟前。
堂哥周慎象小鹿一樣圓亮的黑眼楮一下子直沖著過來,曼雲來不及躲,兩個孩子的額頭咚地一聲撞到了一處。
曼雲和周慎一齊發出了聲尖叫,再接著,不約而同地用小手掩住了嘴。個頭差不多的堂兄妹兩個動作幾乎相同,而且遮了口鼻。單看眉眼,居然有著七八分的相似。
始作俑的忘語不以為意,興致勃勃地拉住周慎,老氣橫秋地指著曼雲的臉點評,道︰‘周慎!你看,我說得沒錯吧!雲兒妹妹的眼楮顏色雖然跟愷哥兒的不一樣,但是她們姐弟倆的睫毛都一樣又濃又密,還都是有些往上翹的這種
「師兄!你很無聊!」,曼雲別過頭,輕聲一哼。羞惱非常。
她只責師兄,不怪堂哥,因為周慎的歲數雖比忘語要小上了一半。但更懂規矩。只是現在他倆都跟著杜玄霜練功夫,一向還算穩重的周慎居然對象猴子一樣擅長上竄下跳的忘語,莫名其妙地極度崇拜,天天跟在他身後,總不嫌膩。
對于小男孩的擇友品位。曼雲實在不敢恭維。
「她的頭發,細看也不是純黑的呢!這里,這里,發尾有些發紅!」,挨了師妹白眼的忘語不識趣,繼續找著茬。
因為愷哥兒的眸色。師父與周家人追溯了半天成因,讓忘語得知了曼雲居然也有著外族血統。然後,他就一直這樣興奮著。但凡只要能找到曼雲一點點的與眾不同,他就會覺得這個小師妹更親近更可愛了些。
「你的頭發就這麼在大太陽底下瞪著看,也不是純黑色的!你再欺負我,我找阿爺和師父去!」,曼雲散碎披在肩上的頭發不忿地在空中輕劃了道弧線。她扭頭就往祖父住的耕心堂沖去。
「雲姐兒!不要去!阿爺還在給師父講書呢……」,緊趕慢趕跟在曼雲後面追著的忘語和周慎急了。可在耕心堂的院門,就被盡職的周貴寧攔住了。
不好意思對老人家不敬的兩個男孩子只好老實站住,暗自急得跳腳。
已經走到祖父宴息室門口的周曼雲,側身扭頭促狹一笑,掀開鴉青色的紗簾,一貓腰鑽了進去。
周顯院里的人不會攔她,是因為祖父用藥扎針的時辰就要到了,每到這會兒,她要跟著師父打下手,必不可缺。告狀什麼的,她也就是逗著那兩個孩子玩,都已經老大不小的人了,她才不會那麼孩子氣。
書房靠窗的羅漢榻上,老周顯正端著個茶碗,半眯著眼,嘴里滔滔不絕講著經義,還夾雜著自己早年前的求學之事。而坐他身前小凳上的虛言一邊傾耳靜听著,一邊用手指頭試探著壓向老人家的腿部,看著白白胖胖的小腿立時顯出一個個青紫色的斑點。
曼雲不由地放輕了步子,躡手躡腳走到了師父身邊。
虛言淡淡地看了曼雲一眼,示意她看看周顯的手上,曼雲連忙爬上榻,乖巧地接了阿爺的茶碗。
再續上新茶,好為人師的周顯意興更濃,仿若把眼前的所在充當了學堂。
估計阿爺是把給師父講解經義充當了診金。若是這樣一直下去,前世的大反賊徐訥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窩在江南小城,安份地蛻變成個飽學大儒,是不是也是好事一件?起碼,師父可能就不必再動用到他的第十三針了,說不準還能在霍城娶了妻房,生兒育女……
沒敢打擾「大人」的學問,直到周顯的腿上被一根接一根地扎上了針,原本火急火燎地跑來想問個究竟的糧草問題,曼雲才吞吞吐吐地問出口。
「南糧北運?」,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就讓周顯和虛言都不由得一愣。
細細想了想,周顯笑著搖了搖頭,溫和地道︰「雲姐兒!將江南米糧運到燕州的想法是好的,但在現在,確實不可行。按著老話‘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以如今陳朝的運力,米糧商人多是據著一地在周邊各州進行交易,而朝廷也有著固定的糧食調拔範圍。比如洛京城里的糧米,多依仗關中各州納貢,而不是江南
「沿江而上應當便利吧?在豐津,我就有听說,有南來船販米的?」,周曼雲遲疑地問道。在豐津的市井見聞,她還有印象。
「那是因為由江南至豐津,沱江即便逆流而上水勢也還算平緩,船運還有利可圖。若再往北上。到了伊水有險灘相阻,即便現在已沿著山壁修築縴路,驅使人力扳船,依舊困難重重。而洛河、恆水春冬河凍,夏有大汛……」
周顯頓了頓,捋捋白須,很是欣慰,道︰「不過,雲姐兒,你能想到從江南調米北上。就很好了。這本就是朝野上下,一直都想著辦成的事
「伯父,您說的是運河漕運?」。在一旁靜听的虛言,適時插進了祖孫的問答。
「是的!敏行,你且取了紙筆來……」,周顯抬手,指示著虛言翻找出文房四寶攤在了幾上。
不一會兒。一副墨跡淋灕的簡圖現在了素紙之上。
圖上所繪與當日在豐津時周檀相送的那一幅,同也不同,看著只是簡略地勾了河道,但在兩岸勾上的一連串大小圈圈,讓圖的內容豐富了許多。
虛言大致看看,輕斂了下瞳孔。曼雲也不禁咋舌。暗嘆著前世里只憑長輩描述得來的祖父印象確實粗淺得很。
「現今正修著的運河,其實是自太祖時起就開始籌劃的。太祖欽定的御圖,大約排布就是這樣的……自洛水始。取直水道,沿岸築大倉儲糧,以供轉輸……興山、黎陽等倉沿北線布,以供征北戰備。若遇冬季凍河,則由平慶渡散諸倉。侍機轉般運糧……」
周顯枯瘦的手在圖上不停地動著,在他娓娓的敘述中。一張的糧運大網緩緩地流動了起來。
「這麼說,興修運河,並非當今天子之意?」,虛言輕聲地問道。他現在更理解當年啟蒙師長提起陳朝世家大族時肅然起敬的模樣,單憑著可以傳承著這些外人無法看到的事實,就已非同一般。
「敏行,這樣的國家大事又怎麼能臨時起意?運河之事,自太祖時起,就數度提起,又數度放下。只不過是當今等不及罷了……」,周顯細心解釋著,可不知為何突然一下子興致全無,揮了揮手,示意著虛言把圖收了,閉了雙眼,倦倦地靠在了椅上。
「軍國大事,應當也講機運吧?就象馮乾將軍定南召內亂,不就是他在獲知戰機後突發奇兵,當時朝廷不都還要問他擅動兵馬之罪?」
「若不是早有準備,馮乾會恰恰好地就在象郡一帶等著?南召事,少說也籌劃了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那就是從武宗時起?」,虛言停了手上的針,暗自換算起了陳朝與南召兩邊的紀年。
周顯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四十年前,我也才年方弱冠,那時……」
「阿爺……阿爺!燕州的事,先想法子!」,曼雲急了,使勁地搖了搖阿爺的手。
這一老一少卻臭味相投的兩個男人追古溯今地談著,已由北至南,劃過了陳朝全境。他們心懷天下,她理解,但是說到底,她不過是只想護著自己人的小家雀,不相干的事,她不想糾結著了。
「好!好!」,周顯尷尬地笑應。能被孫女信任是好事,但是想個法子就能解決問題,在他看來,實在是孩子氣。
阿爺應當是想左了。入耳的應和聲帶著敷衍,曼雲听得出。
她暗自狠了狠心,顧不得掩飾,直接道︰「阿爺!我說給燕州想法子,不是你們說的那種大事。也就是想著,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讓外祖父一家在燕州多條退路。本來我想著是若他們能有些私倉糧草,可以多養些私兵,如果有事發生,他們好躲著就好
屯私倉,養私兵。這是前世里在雲州的景國公做過的事情,否則若是毫無預備,蕭家又怎麼能捱過泰業年間的亂戰。
「雲姐兒,你說的有事是什麼意思?」,周顯驚訝地反問道。
「我听大舅娘說的,皇帝陛下的身子不好,很快會換新天子的。我是想……是想……要是新天子對杜家不好,怎麼辦?」
「雲姐兒!難道,你知道……」,周顯坐直了身子,兩眼灼灼地直盯著曼雲好一會兒,欲言又止。
「阿爺!我只是听著大舅娘說的,很怕。雲兒,不想有事!」,周曼雲把眼兒一閉,撲進了周顯的懷里,摟住了他的脖頸,試圖賴了過去。
可惜雲姐兒是個女兒家!周顯的手,拍了拍曼雲的後背,眼中淚光輕閃。
好半天,周顯才輕聲地對曼雲交待,道︰「等會兒,去請了你舅娘過來,我會跟她提個醒兒的
「只提個醒兒?」,曼雲的小嘴扁了起來。
「雲姐兒!你信阿爺,也要信著你的外祖,只要他那邊曉得要做準備,他會做的很好的!」,周顯對親家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細想了下,確如曼雲所言,有些事還是必須清楚地告知杜家。
待等周顯與蔣氏談話時,將曼雲當閑雜人等掃地出門……
「阿爺,都跟舅娘談了些什麼?」,一直關注著宴息室動靜的曼雲,牽著師父的手,仰頭相問。她剛看見,與周顯私下談完話的蔣氏雙眼紅腫地離開院子,顯示著阿爺所謂的提醒,內容應當很是嚴重。
「不知道!」,同樣被掃出門的虛言臉上凝著一層薄霜。
如果阿爺和大舅娘不肯說,確實是沒法知道的。曼雲的眼楮骨碌一轉,道︰「師父!就上次在豐津,你給我大伯娘用的那種藥,還有嗎?有點果子酒味,直接往空中噴的那種!」
豐津普濟寺,周曼華的還魂夜,那一晚為了讓謝氏多說出些隱情,是用了藥的。
一種象果子淡酒的液體,趴在房梁上,用特制的微型多孔瓶漏灑下去。飄揚在空中的水滴頓時會化為淡白色薄霧,待吸入胸腔,藥物起效後同,只要輔之誘導的話語,用作套話,很是便利。
「浮生醉?」,虛言低頭看了曼雲一眼,干脆應道︰「有!但是,不能用
「為什麼不能用?」,原本也只是隨意問問的曼雲,反倒執著起來。
「你確定你真的想對他們用毒,然後窺探到他們還不想告訴你的事情?」
「這……」,曼雲愣住了,接著,她不由地輕聲一嘆。都是自己的親人,若是用了毒才探得實情,又有什麼意思。
「我也做不到……「,虛言的嘆息聲仿佛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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