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洛穎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隨後消化了一陣,沉默了,她從來不信命運輪回之說,但在這樣的事實面前,不得不相信也許冥冥之中真的存在定數。命運安排藍闕的先人與王位失之交臂,又讓她們的後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登臨了玉瑞的皇位,其間牽涉過的血和恨,愛與仇,要經過怎樣的嚴密鋪設,環環相扣,才能生出如此驚心動魄的因和果?
想來,只能用奇跡來形容了。
李攸燁拉起她的手,「走,帶你去個地方。」疑惑地跟在她身後,過了小石橋,沿著小路一徑直走,到了那熊熊燃燒的火橋邊,類似方才宮殿的熱度襲來,她本能地怯步,李攸燁就作勢背起她,「上來。」
「……」緩緩地搭上一只手,爬上去,借著她體溫的庇護,她深處烈焰之中,仍能體味一絲清涼。然而一想到眼下的庇佑,全部來自她的體溫,難以抑制的一陣酸楚,澆濕了眼楮,兩臂用力勾著李攸燁的脖子,「你是不是死了?」
李攸燁听到她模糊不清地語音,側頭去瞧。
「我怎麼也暖不熱你……你是不是死了?」她的伏哭帶點絕望味道,像個傷心欲絕的小姑娘。李攸燁嘴巴張了張,吃驚于她的結論。想了想又覺得好笑,就兜肩笑起來,用側臉去蹭她的頭頂,「原來你害怕我死了啊?」笑著笑著,那邊廂眼淚倒是止住了,一陣惱羞成怒的拳頭便使來,痛斥她此刻的漫不經心。李攸燁真是哭笑不得,躲著頭連連告饒,「好了好了,你還想不想去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了?真是。」這一折騰,再哭下去就沒意思了,權洛穎悻悻趴她肩上,被背去橋的另一邊。
本以為她會帶她去什麼地方,沒想到又是一座詭異的橋。與對面那座令人血脈噴張的火橋不同,眼前的這座橋通體晶瑩剔透,宛若冰雕,然定了楮才發現,橋身上下波光流轉,竟然是水做的。兩座水火不容的橋對接在一起,居然奇跡般地沒有滅了彼此,權姑娘驚奇咋舌之余,見李攸燁在水面上輕松地漫步,強烈要求下來試一試。
「還是我背著你吧。」
「放我下來!」
「我背著你上岸,你再下來。」
「不,現在就要下來。松手。」
「好吧。」
「撲通!啊!」
李攸燁仰著脖子大笑起來。驚慌不迭的權洛穎水里冒出個頭,吐出口中的液體,連連大咳。原本在李攸燁腳下形同平地的橋面,于她變成了真的水,一直沒到了脖頸,而李攸燁的腳仍舊穩穩當當地停在表面,前仰後合的身子顯是在捧月復大笑。這……是什麼水深火熱的破地方!!!李攸燁眼淚都笑掉了,伸手要拉她上來,「跟你說了吧,讓我背你過去,你還不信,這下好了吧,成落湯雞了。」權洛穎氣得肩膀都顫抖了,一巴掌拍掉她的爪子,「不用你背,我自己游。」
李攸燁聳聳肩無趣地跟在後面,瞄著她吃力又倔強的泳姿,勉強抑住還想爆笑的沖動,快步繞到她腦袋前,「好了好了,別逞強了,我抱你上來,水這麼涼,著涼了怎麼辦?」
「要你管。」權洛穎心說著,胸口憋著一股怒氣,氣得想哭,卻勉力撐著。對那幸災樂禍的人干脆眼不見為淨,奮力潛入水中。這橋的兩邊皆是虛空沒有著力點,她從側面離橋的計劃泡湯,只好折返回來,往對岸游,好在身體里有人魚珠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氧,使她在水中潛伏游刃有余,但李攸燁並不知情,見她在水里一直不出來,心里真是急了,催她浮上來換氣。誰知人家根本不應。快到對岸時,權洛穎瞄了眼水面上那焦慮不安的人,心想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于是就抱臂懸浮在水中,閉了眼楮一動不動。李攸燁這下子慌了手腳,匆忙潛下水救人,誰知剛把人掰過來,那人忽然睜開了眼楮,先跟個烏賊魚似的用氣泡咕嘟咕嘟噴了她一臉,而後趁其不備,大閘蟹揮動巨螯迅猛出擊一腳把她蹬了出去,大仇得報,自己扒悠著四蹄疙滴疙滴快速逃離作案現場,爬上了岸。李攸燁在水里翻了十好幾個跟頭,最後被水擠上了橋面,奄奄一息地爬起來,扶著欄桿咳成了篩子,再看明顯裝得若無其事的權某人,實在又好氣又好笑,抹把臉走到她面前,「你冷不冷啊?」
還生氣著呢,不理,自顧自地擰衣服。李攸燁覷了她一會兒,舉臂擋了她故意甩大了的水珠,而後不顧其掙扎把人攔腰抱起來,徑自到火橋那邊轉了一圈,才把人放回岸上,身上衣服已經烘干了,「瞧,這樣多快,光靠擰的什麼時候能干。」權洛穎真是氣憤到極點了,揮起大小拳頭輪番伺候上去,「給你點tragedycolorseesee!」李攸燁以背相抵,笑著躲閃,等她打到滿意了,才厚臉皮地扯開話題,「吶,seesee,seesee,我們現在到哪兒了?」
撂下袖子,側臉去瞧。與那火橋相似,這水橋後面,原來也另有乾坤。只不過與那邊的繽紛多彩不同的是,這里的乾坤尚處于原始的混沌中,放眼望去,一片廣袤無垠的未知虛空,容納著許多波光粼粼的水晶球體,有的大如屋宇,有的小如露珠,更多的則是半人大小的一團。星羅密布,燦若銀河。
李攸燁攬她坐到了一個巨大的水球上,落腳處凹陷了一個坑,仍舊不下沉。水球承載著二人在這片水晶世界里旋轉穿行,權洛穎側坐在她腿上,漸漸感覺身體的重心在失去,擔心被甩飛出去,只好勾緊李攸燁的脖子。李攸燁輕撫她的背,為她擋開即將觸及她幽長青絲的露珠,嘴角微微勾起。她感受到了抬起臉來,很近距離地注目她的眼楮,臉微微紅了。搓著手指頭去擰自己沾濕了小半邊的裙帶,又訥訥地去瞅別的方向,仿佛方才的失神只是一個不小心,或者不經意。
李攸燁笑了笑,又賣弄起了她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詭譎本領,隨手撈了個酒盅大小的透明水球,捏在手里把玩,引著權洛穎去拿,結果當權洛穎真去拿時,那水球猝然崩裂,濕了她一袖。意識到自己上了當,她抹了臉上的水珠,氣得一巴掌打到她身上。後者不以為然地拿了她的手,「你瞧前邊又來了一個。」掌心貼著她的掌背,輕輕往那襲來的水晶球上一推,那球受到阻力突地一扁,啪嗒一聲,又鼓起胖悠悠的身子,彈了出去。權洛穎的目光依依追隨著這只可憐的球,它一路上都沒有從扁圓扁圓的循環中跳月兌出來,雖然一口氣吞吃了不少渺小的同類,但最後終被一個巨無霸裹入月復中,停止了蹦。而被它騷擾過的水球們無一不在延續它的作風,四散奔走中相互踫撞,擊碎,吸納,重合,大的遇到小的就吞吃,小的遇到大的就淹沒。每逢兩球相踫必會發出叮咚的聲響,串聯起來倒像流動的風鈴。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她側耳傾听著這奇妙的樂章,兩只腳已不知不覺在蕩悠水花。附近的一大片水域因此而震蕩。這個廣闊的虛空原來也如宇宙一樣,以它獨特的方式演繹著自己的神奇。
「喂,看夠了嗎?」李攸燁的笑語往耳朵里鑽,她反應過來,胳膊肘搗開她的臉,低頭去瞧自己微濕的手掌,又拿過李攸燁的,好奇地問,「為什麼你的手像個荷葉一樣,不浸水的?」
「因為我是水闕主人咯。」李攸燁笑得理所當然,伸了個舒服的懶腰躺下來。她越發好奇,順勢趴在她身上,「什麼是水闕主人?」
「嗯,藍闕的嫡系後人死後進入藍祗仙闕,會依五行屬性,從這里得到一塊屬于自己的領地。我娘親的屬性為火,所以她的屬地是火焰乾坤。而我據說是水屬,這片水域乾坤就是預備給將來的水闕主人的。」
「意思是每座橋的後面都有一個這樣的空間嗎?」
「嗯。五行橋就代表五行乾坤。」
「那你們的屬性是怎麼來的?你那麼怕水,為什麼還能成為水闕主人?」
李攸燁被戳到了痛處,窘了窘,「老早以前的事了,還提什麼啊。總之就是這樣子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側臉掩著胳膊,不想再說了,就悶悶地結束了話題,權洛穎勾著唇笑,也不再多言,伏在她胸口听著有力的心跳聲,便覺安心許多。兩人安靜地疊偎在一起,如相互憑依的一葉扁舟。她的半邊裙子蜿蜒在水中,凝之不散的墨跡。合著眼皮的李攸燁,呼吸越來越沉,似乎昏昏欲睡了,模模糊糊地納住她的手,喃喃,「將來我在這兒建一座水晶宮,就取你的名字可好?」
她的聲音听起來有些粘滯,就像夢中的囈語,完了再沒有下文。權洛穎怔忡了一會兒,心口堵塞,不確定她是否在跟她講話。唯一能透漏真實的窗子已經被她闔起來的眼皮關上,她被遺在窗外無法觸及她心內流淌的東西。
水晶宮?這天長地久的宮殿,她要為誰而築,為誰而名?在目睹了別的女子一步一步在她心里砌起城池後,她已不確定她的愛情是不是還屬于她了。
回去的時候,李攸燁站在水橋邊,問她,「想不想上去走走?」
她遲了遲疑,「可以嗎?」
「試試唄。」李攸燁清亮的笑容在臉上漾開,使她一瞬失了神,沒怎麼反應她已繞身後,環著她的腰身,「這樣,你踩著我的腳面。我說抬腳的時候,你再抬腳,看我們能不能慢慢走過去。」
說不出什麼感覺,當她的膝蓋輕輕頂著她腿彎的時候,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蹣跚學步的樣子。二人一開始晃晃悠悠走得極不穩當,後來她也來了興致,不依口號,就能配合著抬腳,走得越來越順,權姑娘的臉色得意幽幽地綻開,李攸燁瞧見了,嘴角勾起,便把原先的‘左右左右’變作了腳下帶韻的詩律,
「九月西風興,月冷霜華凝。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坼花心開。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
權洛穎邊走邊移神听著,後面幾句,明顯感覺她圈她的手臂更緊了,微熱的氣息黏著發絲纏繞過來,注入耳朵里,帶著點幽幽的蠱惑和嘆息,
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白居易《長相思》)
權洛穎默然止住步子,眼里浮現出濃濃水霧,腳底下的水滋滋流淌,亦打濕了她的腳面。李攸燁沒提防她會停下來,沒把持住平衡一**坐到橋上,臨倒前的一剎那急忙把她勾入懷里,免得她落水。緩了好久才把人抱起來,再也不許她下來,惋惜道,「哎呀差一點就走到頭了,你看……」權洛穎才不管她的喋喋不休,用力圈著她的脖頸,「你才是遠方獸。」
李攸燁無語半響,提起方才念的詩,確實藏了點小心思,但美人在懷,可以理解的麼。此時見她羞怯模樣,心中甚感欣慰,下巴蹭蹭她柔軟的臉頰,從容接口,「那你願不願意做深山木?」
「更不想。」她言不由衷地回答,也不說原因,卻在她脖子里咬了一口,李攸燁縮縮肩膀,「都咬人了,還說不是遠方獸。看來遠方獸要改吃齋念佛了。」
二人回到了火橋後的乾坤世界,權洛穎被放下來,一邊顧著周圍的美景,一邊訥訥地問,「你說這里是你娘的地方,為何一直不見她們呢?」
「這不是來了嗎?」話音剛落,那火焰宮里就走出兩個女子,正是蘇念奴和紀為霜,兩人臉上掛著相似的笑容,腳邊還跟著一只雪白的小狗。「等你們很久了。」最先打招呼的人是蘇念奴,權洛穎曾在晚宴上見過她一個側影,隔了兩年,她的輪廓未變,不過臉上的神情已大不相同,漾著簡單自在的笑容。而那眉梢點著胭脂痣的女子,想必就是紀為霜了。其人著素雅白裙,比她想象中的高挑許多,神情介于冷、柔之間,嵌著一股子清逸韻致,讓人一眼難忘。權洛穎事先未料到她會如此美麗獨特,不過在見到她的一剎那,立時便明了皇帝當年所中的蠱,面對這樣的女子大概誰也逃月兌不了淪陷的命運吧。
四人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會了面,這其中的因緣際會,權洛穎不甚明了,不過從李攸燁看她們的神情,她猜到這應該不是一種巧合。事實也很快證明了她的猜測,在蘇念奴拉著她一路談心的過程中,她才知道,原來她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里,都是紀為霜動用藍闕力量強行干涉的結果。當然她也為此付出了必要的代價。
「最後一點時間了,讓她們單獨呆一會兒吧。」蘇念奴坐在草地的木椅上,招呼著小白狗到懷里來,「怎麼樣,她可愛嗎?」
權洛穎與她算是一見如故,點了點頭,伸手去撫小狗軟軟的毛發,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楮,忽然一下子想到了棲梧,她乖乖的時候也是這樣可愛。手中動作緩了下來,強烈的思念澆紅了眼楮,偏開頭略作掩飾。這時候李攸燁的目光恰好看了過來,說不上為什麼,看到那小石橋上凝滯的身影,她竟讀出了她的無奈和傷心。仿佛要割舍什麼珍貴的東西。
「要我改玉瑞國祚為藍闕來換取自己的死後長生,她們想都不要想。這個水域乾坤我寧可不要。」李攸燁回過臉來,下定了決心,注視著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母親。
「你決定了嗎?」對她的答復,紀為霜沒有絲毫意外,只是淡淡地問過,「這里是世人皆夢寐以求的極樂世界。碑文上已刻了你的名,你若放棄,此生再沒有後悔的余地。畢竟她們也是你的祖先,即使你放棄這里,也除不去身體里流淌的血。」
她沉默了一會,沒有改變主意。紀為霜嘆了口氣,已料到這樣的結果,「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想盡快回去。」她說,眉間壓著帝王的憂郁,從容地跟她解釋,哪怕明知即將的分離意味著永訣,「我不在朝中,朝局勢必大亂,玉瑞才經動蕩,休養生息不久,再也經不得戰亂。」
「還有什麼遺憾嗎?」
「遺憾?」李攸燁沉吟著,側首朝遠處的人望去,她也正朝這邊看過來,淡藍色的長裙坦然地落在草坪上,與背後明淨的天空幾成一色,既美麗又遙遠,「娘親是不是在問我還有什麼心願?」
紀為霜雖然有這個意思,但是听她這麼說,笑著刮了刮她的臉,「說罷。」
「佑她平安。可以嗎?我知道她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險,所以……」
紀為霜看著眼淚在她在眼眶里打轉,淡淡應了聲,「好。」所以作別的時候,李攸燁安心了許多,牽著權洛穎的手,拜別紀、蘇二人,頭也不回地往橋上走。蘇念奴似乎有心事,目送著二人朝來處歸去,揉了揉懷中嗚嗚的小狗。權洛穎忍不住回頭,再看那兩個絕世女子一眼,似乎意識到這一眼或是永訣。再看李攸燁沒有回頭的意思,她掙了手,自己轉身跑了回去。不過很快就回來了,依舊握了那僵硬的手,用哄小孩子的方式,「我替你抱過她們了,你娘說要我替她好好照顧你。」李攸燁咬了咬牙,毅然抱她上了火焰橋。
二人在最初的藍色球上醒來,還保持著相互依偎的姿勢。李攸燁身上的雪白中衣依舊染著斑斑血紅,而權洛穎清晰地記得騙她下水後,這些血跡都被水沖散了的。難道方才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個夢嗎?
感覺有東西在拱她的腳,權洛穎低頭一看,居然是蘇念奴的那只小白狗,不是夢,是真的。驚喜地把它抱起來,小狗嗚嗚地蹭著她,這才發現它嘴里叼著一塊乳白色的東西,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頂上鑽了個孔,用一根銀線穿了起來。竟是塊質地優良的月光石。應該是蘇念奴要它送過來的。
「為什麼不在作別時候送?」李攸燁覺得蹊蹺。權洛穎心里也奇怪,不過望著這塊泛著淡藍光暈的月光石,她心里非常喜歡,「爸爸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收集月光石,听說都有一屋子,可惜最後只帶來了一塊。還被我媽作成了耳墜。」
李攸燁略一思索,「就是你常戴得那對?」
她惆悵地應了一聲,李攸燁見不得她難過,把月光石給她戴上,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這顏色很襯你。」小狗完成任務就消失不見了。權洛穎低了頭,難得的嬌羞模樣,又引來李攸燁的縱情痴纏,捧了她的臉,貪戀地咬她的唇,挑逗似的吮砸,引她棄城歸降,全神投入。將這最後一脈溫存完美地延續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