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攸燁率領一千龍武軍,帶著一路地動山搖的馬踏聲,朝上官府進發,空蕩的大街一時雷霆滾滾、萬馬嘶鳴。正策馬追趕上官景昂的上官凝,遠遠便听見了這浩大聲勢,好像是直奔上官府來的,心里一驚,往前看去,哪里還有上官景昂的半點影子,情急之下勒住了馬,瞥見旁邊有一條幽暗狹窄的胡同,小聲地「駕」了一聲,磕馬躲了進去。
「駕!」「駕!」亢奮的吆喝聲席地卷來,上官凝藏在胡同的陰影中,惴惴不安地思忖著眼下的情形,待看到那群鐵馬銀裝的將士從眼前轟然奔過,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那些穿著鷹翅戎裝的士兵,竟是——神武軍!
為首的那一閃而逝的少年,多少次魂牽夢繞進她的夢里,溫潤如玉,如今,暗藍的天空將她抹上一層冰冷,座下的高頭大馬像地獄冥火淬煉的一頭猙獰野獸,奔灑四蹄,快如閃電,白袍少年張揚而放肆地騎在那頭「野獸」上,一晃而過,看不清表情,然身後的鐵馬冰河卻雷霆驚怒地撞碎了她的夢境。
非帝勢危,神武軍不得出動,非臣謀逆,神武軍不得出動,京畿重地,神武為尊,犯上叛亂者,剿滅之——神武軍的軍令。
腦海中陡然生出上官家族被馬蹄踐踏,尸骨無存的場景,上官凝心中不寒而栗。待那驚天動地的響聲走遠,她磕著馬從陰暗中走出,怔怔的看著蒼茫的暮色下,那遁去的煙塵,竟覺恍如隔世。
李攸燁騎著烏龍,突然感覺懷中人不安地動了一下,低頭問道︰「權姐姐,你沒事吧?」
權洛穎沒有回答,費力地轉身向後,從透視鏡中看著浩蕩人馬後面那孤單的人影,喃喃道︰「她哭了!」
「誰?」李攸燁湊近她,疑惑地問,身下的烏龍仍然馬不停蹄地奔馳著。
「上官凝!」權洛穎抬頭,對上那人詫異的眸光,努努嘴︰「她在後面!」說完自動回身坐好,等著那人做出勒馬的反應。
「停!」果然,李攸燁聞言大喊一聲,勒緊韁繩停下馬來,後面的神武軍立馬收韁齊齊頓住,原本轟隆隆地馬蹄聲被粗重的喘氣聲代替,隨行的左神武軍副統領阮沖湊到李攸燁跟前,抱拳施禮,鏗鏘有力地問道︰「皇上,有何吩咐?」
李攸燁掉轉馬頭,對阮沖命令道︰「你先率兵去上官府,朕隨後就到!」
「諾!」阮沖領命,手向後一揮,「神武軍听令,跟我走!」說罷,領著大部人馬繼續朝上官府奔赴。
待到海浪般的人馬從身前流盡,李攸燁抬頭,搜索到遠處那幾乎被暗暮掩埋的孤影,蒼涼的風從耳機刮過,心中驀地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傷。
那孤影呆呆地注視著那停留的人,怔怔地看著她朝自己奔來,一時遺忘了反應。整個世界似乎又回到夢中,夢里就是這個白袍少年,帶著柔和的目光朝她奔來。上官凝的淚凝固在眼角,錯愕地看著愈來愈近的李攸燁,握著韁繩的手越來越緊,她已經不確定,這是否是個夢境,空白的腦海隨著那顛簸的馬蹄聲翻出一片片,不確定是否永恆但卻深刻的記憶——
她是當朝輔臣將軍上官景赫的女兒,卻出生在那場讓上官家幾乎覆滅的殺伐中,她的出生被上官家族視為磨難時的恩賜,所以她的童年算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是有一點,因為出生時受了牢里的寒氣,她的身子一直不好。
父親為此費盡苦心,听從名醫的建議,遍訪名山大川,才從棲霞山上找到了一處隱秘的藥泉,據說沐浴這藥泉水能夠祛除病根,所以,每隔半個月,她都會到藥泉療養半天。
十三歲那年,她如往常一樣,由一隊家將護衛著來到藥泉。
藥泉三面環著巨石,一面是平坦的入口,能夠很好的隱住身形,那天,丫鬟照例守候在入口處,侍衛在遠處放風。她入了泉水,如往常一樣,躺在溫熱的泉水里,任那裊裊的霧氣輕輕拂面,愜意之極。
可是那天的記憶卻不像往常一樣,在愜意中戛然而止。
就在她身心俱緩,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听到一個沙沙的聲響,從對面巨石上傳來。她起先並未注意,直到朦朧的霧氣中出現一個白衣少年的身影,她才定定地從迷蒙中轉醒。
她怔怔地望著那個少年,他嘴里念著︰「渴死了,渴死了!」邊蹲子,撩起袍袖,掬起一捧藥泉水,咕咚咕咚地飲下,臉上露出享受的神情︰「這水真甜!」隨手從身後解下一個水囊,浸入泉水中,旁若無人地裝起水來,裝滿後,笑逐顏開。
直到抬起頭來,對上了她的眼楮。
「啊!」她記得當時,兩個人均是怔愣片刻,最後同時驚愕地叫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滑向水里,而那少年一個後仰,往巨石上貼去。
叫聲瞬時驚動了丫鬟︰「小姐怎麼了?啊!」奔來的丫鬟看到這幅場景,也大叫一聲定在那里,顫抖的指尖指向對岸那驚慌失措的少年,大叫︰「流氓,居然偷看我家小姐……療養!」丫鬟本想說洗澡來著,覺得不妥,強行改口,本來應該憤怒的場景就變得有些不倫不類!
「對……對不起,我,那個,不是故意的,我,口渴!」那少年語無倫次得朝她道歉,似乎意識到喝了她的沐浴水,竟然當著她的面就干嘔了兩下,她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全身只著肚兜,臉上羞得通紅,丫鬟情急之下將衣物扔下來,勉強得蓋住了她的身子。
遠方的家將由于不能近身,只得在遠處張皇地吆喝。
「你還不快轉過去!」也是怒極攻心,她說的話竟然不是「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于是,登徒子便有了逃走的可趁之機。
待她穿好衣物,侍衛趕來捉他的時候,那人消失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許是驚慌失措極了,竟然將那水囊丟在了原地。
那天回到家中,她不讓家將丫鬟透露今天的事情,自己卻回到房中羞惱的大哭一場。平白無故被人看光了身子,這對女子來說,是何等奇恥大辱。她發誓,如果將來再遇見了那人,定會一劍刺死他,以解自己心頭之恨。只是,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肯去那藥泉療養,只要一想到自己沐浴過的水,被人喝了,心中就羞惱之極,無地自容。爹娘不明情由,但也依著她,只是每逢見她對著一個水囊亂摔一氣,都會無奈地搖搖頭。
也許是見她整日郁郁寡歡,娘怕她悶壞了身子,竟然要帶她入宮,去參加那一年一度的中秋佳宴。她雖然年少,但已經知曉了皇家和上官家曾經的糾葛,爹娘從來不帶她們進宮,她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對于傳說中那和自己一般大的小皇帝,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和街上的那些不諳世事的少年是一樣的,所以對于娘的提議,她沒有多大的欣喜,甚至有些不情願。
不過,十三歲的年紀,執著仍然抵不過心中的好奇,簡單的裝束完畢,便隨娘進了宮。到了宮里,她才發現,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光彩奪目,而且她們看她的目光讓她覺得很詭異,有些憤恨還有些鄙夷,後來她才明白她們憤恨的是什麼,鄙夷的又是什麼,將軍女兒的身份,過于簡單的裝束,在她們眼里似乎是暴殄天物了。不過,似乎這些,都不是她重視的東西,所以對這種目光,她倒也能安之若素。
印象里,只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跟她打過還算是善意的照面,不過她的神情倒是讓人頗為意外的慵懶,像只貓一樣,後來,她才得知,那人就是江丞相的孫女——江玉姝,而經過後來的接觸,她也知道了,她那慵懶的表情,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她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冥冥中自有定數,自那天起,她對這句話的認識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那天,在所有人的山呼萬歲中,她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牽著一個身穿袞龍袍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御階上,接受眾人的朝拜,那種俯視蒼生的氣度,一度讓她震撼連連。原來,只存在于概念中的王者,突然展現出如此蕩氣回腸的風姿,在她似懂非懂的心里,實在是翻天覆地的事情。她開始理解,為什麼父親每次進宮,無論之前多麼放松,臉色都會變得無比鄭重。
她在那時,開始對眾人之間那等級森嚴的座次有了深刻體會,凡是皇室子孫無論男女一概坐在御階之上,朝廷百官無論文武則是坐于御階之下,按照官階依次排列,江丞相和爹爹就分別坐在文武官員的首位,而夫人家眷紛紛坐在後面。這點倒是和御階上,那些和王爺、世子並肩而坐的王妃、世子妃們不可同日而語,對于這些,她表示過不忿,但娘卻說,皇家和平常百姓家自是不同,她只在心里不置可否,面上也不反抗,反正在上官家,爹娘疼她比疼弟弟上官錄要多的多。
不過,讓她頗感意外的是,江玉姝也坐在御階上,那時,她雖然還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憑著她的穿著,已經可以斷定她並非皇室中人,心里雖有疑惑,但也不曾在意,隨著眾人把酒言歡,她也兀自去看天上那些好看的煙花,心情好不雀躍。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兀自听到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狐疑地掃視一圈,就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開始朝她射來,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時愣住,下意識的抓住娘親的手,而娘親卻順勢將她拉了起來,還繞過案幾,走到階前,行了欠身禮。
她至今還記得那個場景,那個戴著冕旒的少年天子,扶著那個如鳳凰般高貴的太皇太後,一步一步邁下御階,走到她和娘親身邊。
「哀家還記得,那年凝兒還是一個乖巧的女圭女圭,如今竟這般大了,還出落得如此標志,上官將軍、上官夫人真是有福了!」她的聲音帶著極其吸引人的磁性,扭頭︰「燁兒,還不快見過上官將軍的千金,按理,你還得稱呼她一聲姐姐呢!」
「太皇太後嚴重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小女怎敢越禮,凝兒,還不快給拜見皇上!」娘急忙地拉過她的手,道。
而她卻一時忘了回復娘的話,只直直地瞅著十二串旒珠後面的那張臉,越看越覺得在哪里見過。
「朕,見過凝姐姐!」語無倫次的話語,惶恐失措的臉色,打過招呼就躲到太皇太後背後的動作,讓她無比確信,這個人就是那……那偷看了自己身子……的登徒子!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燁兒?」「凝兒!」娘和太皇太後幾乎一同喊了出來。而那人從後面露出半個臉,正一臉做賊心虛地看著她。
「凝兒,怎麼在太皇太後和皇上面前失禮!」娘親責備的話語,讓她當時委屈得想哭,她沒想到,恨不得手刃的登徒子竟是天子,如今,還要給她下拜,這個屈辱她怎能咽下。
「上官夫人何必多禮,凝兒這孩子哀家喜歡的緊,不用那些繁文縟節!」太皇太後出來打圓場。
「太皇太後嚴重了,是妾身平時嬌慣了她,致使小女禮數不周,今後一定嚴加管教!」
她從來沒見過娘親那般嚴厲的樣子,當時嚇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上官伯母,不要緊的!」那人終于怯怯地出聲,而她的淚卻再也控制不住,簌簌地流下,她當時真的是委屈極了,母親不明情況的訓斥,還有李攸燁那「小人得志」的模樣,都讓她有苦難言,冤屈得不到辯解。
「好了,有什麼委屈跟哀家說,來,跟哀家走!」江後似是發現了其中的端倪,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攸燁一眼,然後拉起她的手,溫柔得勸道。
隨後,她被江後牽著上了御階,坐在了江後身邊,而御階下的娘親,則被爹爹牽回了座位,她至今還記得爹爹遙望她時那復雜難言的目光,像要割舍什麼珍貴的東西一般,帶著擔憂和痛惜,這些,直到後來她才真的明白過來。不過,那一天,她始終處在一片茫然和滿心的委屈中,不能自拔,不懂,為何所有人,都用艷羨的目光看著她。
想來,那時,她當真是氣憤極了,所以沒有多余的時間用來思考。
許是造化動人,經過這麼一場不愉快的相識,那個白袍少年竟然就這樣漸漸得走進了她的心里。當她驚覺時,已是第二年的中秋,她苦練許久的舞步在年度月女上奪魁,竟是為了得到她的注意,這豈是當初那個發誓要一劍刺死她的自己所能料想到的。
只是當她灌注了全部心血,卻發現那人的心根本不在她這里,那種滋味,卻是比刀割還要疼……
她終于朝她奔來,白色的袍子上面染滿鮮血,而她豁然驚醒,看清,這一切都不是夢。
但她已經無法再為她停留,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不單是單方面的情意,還有即將到來的……家仇。或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注定了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卻是生在互相殺伐的兩個陣營。
「駕——」毅然調轉馬頭,她,朝那蒼涼的盡頭奔去。
「凝姐姐——」李攸燁在她淚干的地方勒住韁繩,望著夜幕如雨一樣瀉下,心中悵然若失。
「她為什麼要逃?」李攸燁喃喃道。
「你不會不知道,她喜歡你吧?」懷中人幽幽的說道。
「我知道!」李攸燁默然得低下頭來。
「可我不能耽誤了她!」再抬起頭時,眼里已經一片蒼茫。
「哎……」還是那幽幽到漫無邊際的聲音︰「封建禮教——害死人吶!」
「什麼?」李攸燁似懂非懂地問。
「沒什麼,其實,兩個人相愛不必在乎這些的,恩,你不懂拉倒!」權洛穎瞄了瞄頭頂上的人,輕蔑得翻了個白眼,不過她發現這個姿勢對她翻白眼有些難。
李攸燁邊調轉馬頭,邊道︰「我是不太懂,所以現在,還是皇女乃女乃要緊,駕——」
「啊!」權洛穎一個沖力仰進李攸燁懷里,接著又撞向烏龍,吃了一嘴巴的馬鬃毛。她黑著臉爬起,腦海全被憤怒充滿,她是故意的,絕對是!
「哎喲!」李攸燁月復部吃痛,險些跌下馬來,她趕緊箍住那人亂動的身子︰「權姐姐,你想 馬嗎?」
懷中人一愣,驀地問道︰「你們也有‘ ’之說?」
「什麼‘你們’,你不會沒听說過‘ ’馬吧!」
「切,誰沒听說啊!」飆車是她的強項。
「那好,烏龍,起——」李攸燁惡意地拽起韁繩,給烏龍吹了個 馬的口哨。
權洛穎只覺身子嘩得一下子朝側面摔了出去,「啊——」她那長叫還沒叫完,身子突然又刷的一下往另一側倒去,「哇——」
「哈哈,好玩吧!」李攸燁仰天大笑。
「靠——快讓……它……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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