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太皇太後身體抱恙,暫不臨朝,朝中諸事一應巨細,交由內閣定奪後再酌情上報。
是日,內閣兩位元老康廣懷和柳惠盈步入御書房,將加急的奏章遞上︰「啟稟皇上,江陽郡守李善念上奏,輔仁十六年六月初一,江陽、河陽兩縣發生叛亂,一千名暴民沖入江陽縣城,打傷官民,搶劫官倉,最後退守江陽、河陽交界處的險山,與圍剿官兵呈抗衡之勢,李善念懇請朝廷增派援兵鎮壓!」
「喔?交給太皇太後過目沒有?」李攸熔執著筆,眼皮不動,問道。
「太皇太後已經過目,只說,讓皇上與臣等裁奪!」二人如實上奏。
李攸熔忽然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筆,沖張鶴人使了個眼色,張鶴人將奏章接過,遞到他手上。閱畢,李攸熔微微挑起眼皮,問︰「二位卿家可有什麼良策?」
兩人互看了一眼,柳惠盈上前道︰「哦,臣等商議認為,此次暴民作亂,和去年江陽水患一案激起民怨有莫大關聯,倘若此時朝廷施加兵伐,恐怕會造成更大的民變,所以臣等以為宜遣使招安為上,招安不成,再調集鄰近郡縣兵力合力剿之!」
「哦?其他閣老也是這麼認為的嗎?」李攸熔旁敲側擊道。
「內閣初步商議如此!」柳惠盈回道。
「那內閣可有招安的人選?」
「上次派出的是戶部侍郎劉嵩,作用不大,這次需得派出更有說服力的人物,臣等商議,金王李戎琬是合適的人選!」
「金王?」李攸熔眉一挑,緩緩道︰「派女子招安,這……不太合適吧!」
這回不等柳惠盈開口,康廣懷便道︰「這點皇上大可放心,金王一脈素來就是我玉瑞的女中豪杰,就連盛宗也對其大加贊賞,況且有太皇太後的英明果決在前,誰還敢輕視了女王爺不成?而且,太皇太後曾經有言,金王李戎琬可堪大用,臣等對金王殿下也是心服!」康廣懷毫不吝惜溢美之詞地說著,沒有注意到李攸熔漸變的臉色,柳惠盈在旁邊為他捏了把汗。
「既然內閣都擬定好了,何需朕再費心,爾等自去辦理即可!」
「臣等告退!」二人回到公明閣,其余三個閣老忙來問事情進展如何。那柳惠盈把御書房里的奏議大體講了一遍,便叉著腰道︰「我說就不應該讓他跟著過去,如今好了,康老這廂剛開口,皇上那邊臉色就不對了,最後只說讓我們自行處理,這不是暗指咱們專權麼!」
高顯、曹清潭、張仲良聞言,都不做聲。康廣懷有些下不來台,甩袖子坐下︰「我開口怎麼了?我說得都是實情,再說派女子招安怎麼了,金王是咱們幾個商量好久才得出的人選,他覺得不妥,我給他解釋解釋,反倒招了不是了?」
「列位,你們瞧,你們瞧,就是這個態度,你說皇上能不氣嗎?」柳惠盈沖其他閣老訴苦,最後又對著康廣懷︰「太皇太後如今抱恙,將大權交給內閣,現在內閣正處在敏感的時期,我們幾個整天如履薄冰,生怕沾了擅權弄政的嫌疑,你倒好,直接和皇上正面沖突了,你這不是拉我們下水麼!」
「柳老這話嚴重了!這事兒咱們的確前前後後都考慮過了,派金王招安最合適,皇上如果有不同意見,大可提出來,咱們再細細討論便是,哪里會弄得君臣互相猜忌呢!」張仲良開口為康廣懷解圍︰「況且太皇太後既然把責任交給我們,我們就要把事情辦好,總不能因為怕被人說三道四就瞻前顧後,束手束腳吧。再說康老秉性剛直,是舉朝皆知的事情,有時心直口快了點,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要喚作是我,指不定更急呢!」
「還是靖北侯了解我!」康廣懷頭一次和張仲良惺惺相惜,轉過臉來沖著柳惠盈道︰「我就看不慣你整天小心翼翼,跟做賊似的,我等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怕什麼呢。我在刑部的時候,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是非對錯一概鮮明,哪個先帝不是對我大加贊賞的。就說咱們皇上當年,對我再有不滿,也是當面指出來,小家伙痛痛快快得跟我講道理,擺事實,我不服都不行,完了照樣跟著我學刑法,師傅師傅得叫得歡實!哪里像這位,整日臉色陰沉沉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出錯了!」
「你們听听,你們听听,咱們皇上,咱們皇上,康老,你又燒糊涂了吧,你說的是哪個皇上,讓人听見了,就得判你個大逆不道之罪!」柳惠盈特別想去堵上他的嘴。
康廣懷意識到自己失口,干干笑了兩聲,擺擺手︰「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反正我也老了,過兩年告老還鄉,再也不扯您柳大人的後腿了,總行了吧!」
「你……你這嘴,總有一天把你的免死金牌收了去,你才安靜!」
御書房里,兩人走後,李攸熔臉色鐵青,一旁的張鶴人察言觀色,道︰「這幫大臣也真是昏了頭了,開口太皇太後,閉口太皇太後,他們眼里哪還有半個皇上!」
李攸熔冷笑一聲︰「別再說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隨我去慈和宮走一趟,我們去探探太皇太後的病!」
慈和宮。太皇太後已經抱病五日,這些天所有請安問候一概推去,只柳舒瀾整日出入慈和宮,送湯送藥,為江後診治病情。
李攸熔到了慈和宮,照例求見江後,燕娘出來推說,江後領了他的心意,只是現在身體抱恙,不便見他,讓他有事找內閣商議。李攸熔告了辭,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囑咐張鶴人,把御膳房里負責為江後置備膳食的御廚悄悄喚來。
張鶴人去了,不一會兒,就帶了御廚過來。那御廚是個中年男子,拜過李攸熔後,便老老實實地站在階下,等他垂問。
「這幾日,太皇太後胃口可好?」李攸熔問道。
「回皇上的話,太皇太後身體欠佳,只叫置備些清淡的菜……」昨個是什麼,今個又是什麼,御廚都一一道來,完了李攸熔點點頭︰「好了,朕只是擔憂太皇太後的身子,過問一下她的飲食,如今太皇太後病體微恙,你們更要仔細才是,你且下去吧!」打發走了御廚,他又讓人招來了太醫館負責給江後煎藥的太醫,也是簡單詢問了下用得藥材,便打發了。
張鶴人好奇,便問︰「皇上問這些做什麼?」
「你不覺得這太不尋常了嗎?」李攸熔審思意味頗濃。
「不尋常?恕奴才愚鈍,皇上指的是哪方面?」
「自然是太皇太後的病了!」
「太皇太後吃的飲食,用的藥材,都是常規的,一切都正常啊?」張鶴人不明白。
「是都正常,可是不正常的是,她卻對任何人都避而不見!」李攸熔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民間發生叛亂這等事,一向是太皇太後最關心的,就連燁兒在位時,她都會親自過問,而此次,她卻全權交給內閣,讓朕裁奪,你不覺得此事太過蹊蹺了嗎?」
「這……」
「今天晚上,必見分曉!」
夜幕降臨。燕娘將慈和正殿一應宮人打發出去,回頭見柳舒瀾還在研究那張密密麻麻的人體穴位圖,不禁頭暈眼花︰「我說柳太醫,你都看了一整天了,這東西有意思嗎?」
「呵呵,燕姨,你不知道,這人體有一千多個穴位,每一個穴位都有它的功用,穴位和穴位之間又有奇經八脈連接,陰陽協調運轉,簡直奇妙無窮!」
「得得,別跟我說,我听了頭疼!」燕娘一听一千個穴位,當即表示不可思議,臉一繃緊,豎起三根手指頭︰「我老人家活了一輩子,現在只能記清三個穴!」
柳舒瀾好奇,湊過頭來︰「哪三個?」
「太陽,人中,還有虎口!」燕娘一本正經道,末了,還給柳舒瀾挨個演示了一遍︰「頭疼就揉太陽穴,昏了就給它掐人中,至于虎口,江湖中人打架的時候,動不動就震得虎口發麻,我起先老搞不明白,什麼叫‘震得虎口發麻’,後來問太皇太後,才知道原來就是‘震得手疼’的意思,嘿嘿,原來手上還有那麼個穴位叫虎口,呵呵呵呵!」
「喔~」柳舒瀾听得一臉汗顏。可不是麼,這三個穴位想不記得都難。
「沛兒心中有個結,非得哀家去解才行!」燕娘笑完了,又惦念起江後臨走前的話,不由憂心起來︰「哎,不知道太皇太後到哪里了,這都五天了,應該快到燕京了吧!」柳舒瀾也不再言語,朝漆黑的夜空看了一眼,視線又挪回到穴位圖上,只是神思也不如方才專注了。
而此時的慈和宮殿頂,一個黑衣人微微眯起了眼,正要起身悄悄離開,卻听下面一聲侍衛的大喝︰「誰?來人,捉刺客!」他大驚之下,迅速移動身子,踩著殿瓦,飛快遁入夜色中。
「皇上,您怎麼了?」當那黑影從圍牆上摔出來時,等候在外面的張鶴人迅速奔過去。那黑衣人解開臉上的面紗,正是李攸熔。此時,他扶著牆臉色慘白,豆大的汗滴都額頭掉下,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快扶我回宮,趕快!」
張鶴人听到里面隱隱傳來抓刺客的吵嚷聲,知道蹤跡泄露了,不由分說,背起李攸熔就往堯華殿遁去。
「皇上,您的腿……」當張鶴人把李攸熔背到床上,看到李攸熔撕開褲腿,露出小腿上的一大片淤青時,不由慌了手腳︰「奴才,奴才這就去傳御醫!」
「不,不能傳,不能被她們發現朕的傷,朕忍得住!」李攸熔咬牙道。
「那可如何是好?」正亂著,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吵嚷,有人進來稟報︰「啟稟皇上,方才慈和宮那里來了刺客,太皇太後擔心皇上的安危,派人過來問候一下,問皇上受驚沒有?」
「你去說,就說,就說朕早已睡下了,請太皇太後不必憂心,快!」李攸熔催促道。張鶴人急忙出去說了,再回來時,見李攸熔額頭的青筋整個暴露起來,他匆匆找了活血化瘀膏,給他胡亂涂上,然後包扎好,末了不放心道︰「皇上,這樣,不傳太醫不行啊!」
「朕說不能傳就不能傳,你難道沒听見嗎?」李攸燁牙齒疼得打顫,眼中已經透了殺氣,張鶴人打了一哆嗦,不敢再說。
「今天,所有人都不準離開堯華殿一步!」李攸熔用力地揮了兩下手,最後將他打發出去。
次日,李攸熔拖著那已經疼得完全麻木的腳,僵硬地走上朝堂。他的表情比原先更加淡漠,看得朝臣心中更加沒有底。
一夜蝕骨的痛意,他都忍住了,束在袖中的手上青筋跳月兌,幾欲將嶄新的龍袍扯爛。現在那個女人不在宮里,對他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能放過。痛算什麼,就算廢了這條腿,也值得!
「把各個宮門都換成我們的人,悄悄地,不要聲張!」下朝後,李攸熔吩咐張鶴人︰「然後替我把這封信派人送到惠太妃手中。」
與此同時,在趕往燕國都城燕京的路上,一輛馬車在十幾名護衛的保護下,正馬不停蹄地前行。
「太皇太後,快到燕京了,前面就是上官將軍的大營!」雷豹邊趕車邊回頭朝車里稟報道。
「派人通知上官景赫,哀家要進城!」馬車中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諾!」
燕京城下。朝廷的十萬大軍,將整個城池圍得水泄不通。城上旌旗飄揚,五萬燕兵,嚴陣以待。劍拔弩張的對峙已經維持了半個月,互不相讓的表象下,實際上,城內糧草已經不濟,士兵開始宰馬為食,城外的上官景赫也被李戎沛鐵通般的防御消磨得失去了耐性。
一身戎裝的李戎沛端坐在城樓上,手執長槍,幾日幾夜不曾合眼,使他的眼里布滿血絲。他出神地望著遠方,被鐵蹄踐踏過的土地,荒涼而疲憊。旁邊即是他的妻子,出身江湖的燕王妃華青鸝,在這場漫長的消耗戰中,她披甲執銳,一直陪在燕王身邊,沒有人會懷疑,她會是最後一個守衛在李戎沛身邊的人。燕國士兵都知道,有她在,燕王就不會垮下,同樣的,燕軍也不會垮下。
激烈地戰鼓突然敲響,疲憊不堪的士兵,出于本能地奔向城樓,準備應戰。李戎沛也迅速站起來,沖往垛口,往城下觀望。
浸滿血腥的荒蕪的戰場,並沒有重復上演敵軍叫陣的場景。冷硬而枯干的地面,風干的血痕一處一處交織,縱橫,如同士兵皴裂的眼楮。茫然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城下那肅立的女子身上,冷凝與高貴,優雅與從容,她只站在那里,都讓人窒息。幾個月來,城樓上還是第一次這麼安靜。
她忽然朝城樓上望來,掃了眼那些拈箭搭弓的士兵,城樓上的士兵似被洞察了心事一般,忘記了呼吸。她扭頭似乎對身邊的侍衛說了什麼,那侍衛上前兩步,朝城上喊道︰「快開城門!」
不可否認的是,金戈鐵馬的觸踫,讓這座城池孤懸了太久,而她的出現,就像天際伸出的溫柔指掌,一瞬間松弛了繃緊的神經。城上的五萬兵甲,俱都無聲地巴巴望著她,手擱在兵戈上,一時間不知所措。
城門這時候卻應聲而開。
緊接著,在城上士兵的目瞪口呆中,他們的燕王殿下,從城里狼狽地跑了出來,後面跟著他們的王妃。兩人真的很狼狽,一向英勇無畏的燕王這次簡直是丟盔棄甲,步履都有些不穩。他們在離那女人幾步之外停住,雙雙跪倒在那個女人面前。
「母後!」李戎沛用膝蓋跪行到那人身前,仰著頭嘶啞的嗓子喊了出來。干裂的嘴唇,英挺的眉宇止不住顫抖著,直到一雙涼涼的手撫上他的額頭,他才將頭抵在那人月復前,哭得聲哽難抑︰「母後……母後……」
華青鸝一直安靜的跪著,直到李戎沛撲進那女人懷里無所顧忌地哭出聲來,捂住嘴,兩行壓抑的淚水終于忍不住從眼角奪眶而出。
「青鸝,你會不會後悔嫁給我?一個不該出生的野種?」
「別這麼說,你只是你,我嫁的人是你,和你是誰沒有關系!」
「我終于明白,母後當初為什麼不讓我即位,原來我是她的一塊傷疤!父皇以前不喜歡我,我只以為是我哪里做錯了,不討他的歡心,原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你不知道,我現在一想到他那種冷漠憎惡的眼神,就很害怕!」
「別怕,別怕,有我呢,還有煥兒,我們都是你的親人,我們都愛你!」
「我想去問問母後,她當初為什麼要生下我?還……要不要我了?」
半年前,一向剛強的李戎沛就是這樣在她的懷里哭得泣不成聲,狠狠地揪疼了她的心。她便下定決心要替他討一個公道,如今,他撲在母親的懷里,她才知道,他要的只是一個懷抱而已,他終究是個孩子,一個不願意被母親拋棄的孩子。
城上的士兵紛紛用袖子擦起了淚水,半年了,戰火和死亡一刻也不停地催逼著他們的神經,似乎,這一刻,他們再也無法收住心里的委屈,跟著城下的人,哭了起來。
「你們都起來吧,看你,多大的人了,哭得還跟個孩子似的!」江後給他擦去臉上的污痕,眼里蕩漾著慈愛的波光。
「母後,我到底是誰的兒子?我想听您親口告訴我!」
江後擦拭的手頓了一下,隨即淡淡道︰「你是哀家的兒子!」
「可我,不是父皇的兒子!」李戎沛低下頭拳頭不由握緊︰「我寧願自己從來沒有出生在這個世上,也不要母後……我好恨我自己,母後,我真的好恨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止住的淚水又流了下來,李戎沛蜷縮在地上,額頭抵著胳膊,哭得泣不成聲。
江後眼神黯了黯,俯子,拉起他︰「沛兒,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過去了,從現在開始,你只是哀家的兒子,不是任何人的,哀家永遠不會拋下你!」
「母後!」
「吶,這次被打得知不知道疼,你以後還敢不敢造反了?」掏出手帕將那潰堤的淚水擦淨,江後笑著問他。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戎沛也破涕為笑,忙用手抹去自己臉上烏七八糟的淚痕。
「青鸝向太皇太後請罪!」一旁的華青鸝見到這副場景,也不由濕了眼眶,如今母子間的隔閡消除,她自然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向江後負荊請罪。
「起來吧,這次多虧了王妃護著沛兒,哀家還要謝你才對!」江後親切地扶起她,華青鸝受寵若驚地起身,三人不忙說話,江後朝李戎沛遞了個眼神,李戎沛會意,轉身,回頭沖城樓上大喊道︰「兄弟們,本王的母後駕到,咱們不打仗了,回家!」
「噢,不打仗了!」城樓上頓時歡呼起來,鑼鼓喧天,士兵搖旗吶喊,跟打了勝仗似的。直到此刻,一直守在江後旁邊的雷豹,才打消了心中顧慮,著著實實地松了口氣。跟著笑起來。
這邊持續半年的燕王造反運動,總算告一段落,而那邊李攸燁等人卻在返回京城的路上,遭到顏睦派出的殺手鍥而不舍的追殺。為躲避顏睦耳目,避免多招惹是非,他們決定繞小道走,這日,恰恰進入正發生叛亂的江陽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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