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姐姐不慍不火的語氣,私藏著洞若觀火的淡定,實在讓人無法直視。李攸燁朝權洛穎無奈地笑了笑︰「我去追她回來,天快黑了,我怕她會有危險,你在這里等我!」
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是情人間的耳語,囑咐她在家等候她的歸來,權洛穎怔怔地點頭。目送她的身影隱匿于山下的樹林,心頭忽然空蕩蕩的。
她在離下山的道路最近找了塊岩石,屈膝而坐,托著腮,安靜地等待夜幕的降臨,或許那個時候,那個人就會笑嘻嘻地趕上山來,身後,拖著那個傲了吧唧的貓女……乍一想到貓女,她不情不願地抿起嘴︰
從小一起長大,倒是青梅竹馬麼!
不知坐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沙沙響動,權洛穎回頭,見撥雲正笑意盈盈地朝她走來,手中還拿著兩串烤熟了肉串,到了跟前,遞給她一串,然後學她的樣子席地而坐,笑道︰「嘗嘗,這可是那邊的山大王親自烤的,讓我拿來給權姑娘賠罪!」說罷,特意努努嘴,示意權洛穎往後看。
權洛穎依言回頭去望,只見臨時搭建的灶台前一伙人正圍著吃飯,而那獨眼龍正坐在其中。撥雲口中的山大王,是冰兒臨時給人起的綽號,她覺得非常貼切,便拿來沿用。見權洛穎望來,獨眼龍迅速低下頭,似乎覺得這樣不妥,又抬頭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權洛穎知他是為前幾天抓她們上山那事歉疚,只是過去這麼多天了,還這般扭捏,有點出乎她的意料,于是也回以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肉串示意接受了,那獨眼龍明顯愣了下,胡子拉碴的臉上竟然浮起兩朵紅暈,也朝她笑笑,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臉上,原本猙獰的面孔,竟透了幾分憨厚出來。
「想不到山大王看起來很凶惡,其實還蠻實誠的,瞧,這麼靦腆,都快成紅臉關公了!」撥雲捅了捅權洛穎,笑著說完,隨後拈著肉串,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嗯,手藝還不錯!」
權洛穎聞言也試著嘗了嘗,還真挺香的,在這山上,能吃到這般美味,著實不易。只是,她剛要動口的時候,忽然發現前邊不遠處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小人,遠遠望著她手中的肉串,不停地吞咽口水。看樣子是山上災民的孩子。
撥雲也瞧見了,她瞅了瞅手上的肉串,見權洛穎已經開始朝那兩個孩子招手了,只好任命地閉嘴。
兩個孩子高興地拿著肉串跑開,撥雲抱著他們拿來的交換物——烤白薯,用手帕抹起了淚,幽怨道︰「真是可憐,烤熟的鴨子都飛了!」
「好了,好了,姐姐,你看他們這麼可憐,就給他們麼,要不,我把我的烤白薯也給你!」權洛穎好聲好氣地勸慰,並把黑不溜秋的地瓜獻上,態度十分恭謹,只是臉上明顯憋著笑呢。
「哼,妹妹還是留著給你的情弟弟吃吧,本姑娘才不稀罕這個!」撥雲一看她那故意隱忍的模樣,臉色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喜笑顏開,看似隨意地撥撥柔軟的頭發,把她捧著地瓜的手推到一邊,實際那促狹的腔調已經把各種內情拿捏得惟妙惟肖,就差明說了!權洛穎臉一熱,雖然明知她是打趣,但還是禁不住一陣懊惱,假裝鎮定地扭頭,不再理會這姐姐。
撥雲看她這般模樣,頓覺扳回一城的爽利,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听在權洛穎耳里,自然又是一番別樣意味。閑來無事的杜龐走過來,湊熱鬧問︰「二位姑娘笑什麼呢,這麼開心!」
「咳,沒什麼,哎,杜龐,莫姨她們呢?」撥雲終于停住不再笑出聲,但眉眼間仍然難掩歡樂。
「冰兒跟紀大夫在學針灸,莫姨在旁邊陪著他們呢!」杜龐也笑著回。
「真想不到,冰兒這小丫頭會對針灸感興趣,那般復雜又高深的東西,光看一下都讓人眼暈的!」撥雲用她那素來只對歌舞情有獨鐘的腦袋,越想這件事越覺得不可思議!
「呵呵,是啊,針灸很難的,我家公子曾經也學過一段時間醫理,只是怎麼也學不好,每次看醫書都嚷嚷頭痛,最後只好不了了之了!」杜龐對李攸燁當年的痛苦模樣至今記憶猶新,每每憶起都不禁莞爾。
權洛穎心念微動,記起自己幼時也被陳蕎墨逼著學醫,也是那般要死要活,不願去學,那段手術台前的慘痛經歷,至今想來仍令她唏噓扼腕︰「嗯,沒興趣的事情,再簡單,也很難搞把它做好吧!」
「倒是這麼個理!」撥雲十分贊同地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一臉八卦地問杜龐︰「哎,杜龐,你家公子對什麼感興趣?」
權洛穎在旁邊豎起耳朵。杜龐想都沒想,便毫不猶豫地回到道︰「我家公子最感興趣的莫過于吃東西了!」
權洛穎一陣汗顏,腦子里瞬間蹦出來一個結論︰果然是吃貨!
「除了吃呢?」撥雲仍揪著不放,難道就沒有更高雅些的興趣,她可記得李攸燁彈得一首好琴呢!
「除了吃……嗯,」這次,杜龐似乎慢慢考慮了一下,然後道︰「除了吃的話,公子還喜歡出去玩!」
兩個姑娘很有默契地沉默了。權洛穎還好,早先見識過李攸燁的「本事」,對這麼個答案,倒也能接受的來,只是撥雲,很明顯,對李攸燁的印象,有了那麼一點點的顛覆——
怎麼說,好歹也是個皇帝,不是吃,就是玩,怎麼這般胸無大志!
「呵呵,二位姑娘有所不知,」杜龐見二人那般臉色,也猜到大概情由,便笑著解釋︰「我家老夫人管得嚴,公子四歲的時候就開始上學堂,琴棋書畫,弓馬騎射,樣樣都得學,難得有空閑下來的時間,小孩子嘛,常常被拘著,難免惦念吃和玩,對這些,老夫人也是允許的!就是長大了,公子的大部分時間,也是身不由己的。就是這次出來游玩,算是徹底放懶了一回!」
聞言,撥雲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表示理解,並暗自嘀咕道︰「這樣一說,好像本姑娘的興趣也是吃喝玩樂!」扭頭見權洛穎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踫了踫她︰「想什麼呢?」
「啊?哦,沒什麼!」權洛穎晃了一子,反應過來,方才正在想李攸燁小時候的樣子,不經意間走了神,這番被拽醒,臉上不由覆了兩層紅霞。
「咦,妹妹,你身上什麼東西在響?」撥雲正納悶著,忽然指著權洛穎問。
「嗯?」權洛穎愣了愣,一下子站起來,手中地瓜掉在地上,跨前兩步,從腰間模出定位儀。
滴滴滴,滴滴滴……李攸燁的呼救信號正不停亮著。(看官不要覺得雷哦)
「在看什麼?」撥雲探頭來瞧。
權洛穎忙把定位儀塞進懷中,抓著杜龐,一臉焦急︰「她有危險,快跟我走!」
杜龐一听,嚇得一哆嗦,急喊陳越︰「陳師傅!」奈何左右不見陳越身影,知道他不在,他心里一時著了慌。
「出什麼事了?」胡萬里聞訊趕過來。
「胡先生,我家公子有危險,請你帶些人,跟我去營救!」杜龐已經忙不迭說了,權洛穎在前頭走得急切,他趕緊上去追。
「怎麼是往上走?游兒她們不是下山了嗎?」撥雲一邊跟在權洛穎後面,一邊不解地問。
「跟我走便是!」權洛穎心緊張地砰砰直跳,她記得這山的一面是懸崖峭壁,而李攸燁的位置,似乎離那里很近。
「爺在哪兒呢,在哪兒哪?」當一行人到達山巔,杜龐望著空無一人的周邊,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權洛穎一顆心幾乎都要跳出胸口。這山頂後面即是深淵,那陡峭的山稜像鋒利的刀刃橫亙在眼前,幾乎要把微薄的夜色凌空切斷。眾人的火把已經挑了起來,山風吹著火焰,發出類似旌旗的震耳欲聾的呼嘯聲,在峭壁之間激蕩。
「有人嗎,快來救我們!」是江玉姝的聲音。從深淵里漫上來,氣若游絲,卻霹靂一般炸入眾人耳中。
一眾人迅速圍攏懸崖邊上,透過朦朧的夜霧,看到了下面驚險至極的一幕。令人眩暈的陡壁上突兀地延伸出一株勁松,一翠一白兩個身影懸掛在末端,在半空搖搖欲墜。看不清楚表情,只從那壓抑的聲音中,判斷,她們現在命懸一線。
「公子——」杜龐已經嚇得面色蒼白,徑自趴下,去撈下面江玉姝的手︰「江小姐,千萬不要放手,不要放手!」江玉姝虛弱地抬了抬眼皮,上面的景象以流沙般的速度一點一滴的渙散,似乎有人來了,「有……有救了!」她一臂環著蒼松,一臂死死抓著昏厥的李攸燁,面容發紫,已然快支撐不住。
眾人已經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這樣不行,用繩子,下去救人!」胡萬里大聲喊道。話音剛落,眼前忽然劃過一抹夜色中模糊的淡藍,電光火石間,已經以凌風姿態,墜入懸崖。
「小穎!」「權姑娘!」所有人都錯愕不迭。撥雲眼睜睜地看著她跳下深淵,來不及阻止,臉色瞬間慘白。杜龐驚恐地仰起頭,那漂浮的衣袂已然從頭頂掠過,拋入懸崖,他俯身下望,那影子已然正劈著勁風,往那孤枝飛去。他渾身一震,腦子里轟然蹦出一個念頭︰她要為爺殉情嗎,這也……
無人知她如何在萬丈深淵,懸空停擺。這超出自然規律的畫面,讓原本還在為她繃緊心弦的一干人等,轉眼間目瞪口呆。撥雲支持不住,腿一軟癱坐下來,望著那停下來的人,咽著口水,一臉難以置信。
「太好了,公子有救了!」杜龐眼中泛淚,欣喜異常。他就知道,權姑娘不會貿然跳下去的,她擁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要不然李攸燁也不會在浴火後起死回生了。
只是常人可不像他這麼想。一如江玉姝那樣,見那淡藍朝她俯沖下來,停在她面前,腦子里忽然閃過幾個詭異模糊的畫面,但怎麼也記不清楚。
「江姑娘,你先堅持一會兒,我把她帶上去,馬上下來接你!」權洛穎扣緊腰上的透明繩索,往下劃去,伸手抱住了昏迷的李攸燁,又抬頭道︰「江姑娘,可以放手了!」
「可……可以了!」江玉姝手上已無知覺,直覺身上一輕,李攸燁已經全部落入權洛穎的懷抱,懸緊的心一下子落到實處。她太累了,從墜崖到現在過去多少時辰,她已經記不得,只知道這一次,她死也不會放手了。權洛穎操縱繩索,快速往上移動,到了懸崖邊上,眾人從怔愣中醒來,慌忙把李攸燁接上來,她又反身跳了下去。
「哎,哎,小穎……」撥雲見她又跳下去了,心髒差點又從胸腔中蹦出來。這,這,真是嚇死她了,能不能事先說一聲再跳啊!
權洛穎重新劃到江玉姝旁邊,將其抱住,往上升的時候,江玉姝哆嗦著手指,似乎要去捉她的衣襟,可惜全身骨骼似被掏空,她只剩撐眼皮的力氣,哆嗦著絳紫的嘴唇呢喃道︰「我似乎在哪里見過你,你,是人還是鬼?」
權洛穎抿著嘴沒有回答,她又道︰「我警告你……你,雖然我答應放手,但絕不會把她交給一個,一個……你……要敢吸她的精氣,我……不會放過你!」
「我不是……」看著已經暈過去的江玉姝,權洛穎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兩人抬回去。紀別秋等人得知消息,也急忙趕了來。
「公子怎麼,怎麼會暈倒,紀大夫,公子不會出什麼事情吧!」杜龐一個勁兒地詢問紀別秋,神色焦急。
「別嚷嚷了,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暈才怪!」紀別秋不耐煩地揮斷他的聒噪,仔細給李攸燁扎了幾針,然後起身去檢查江玉姝的傷勢。
「怎麼會弄成這樣,要是公子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跟太……,跟老夫人交代……哎,公子你醒了!」杜龐越想越後怕,正羅嗦個沒完,李攸燁那邊掀了掀眼皮,朦朦朧朧轉醒,他立馬撲到床前︰「爺,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事?」
李攸燁睜開眼,首先看到杜龐那張放大的臉,視線微微斜了斜,憑著對那模糊的淡藍色的直覺,伸出手將那沁涼的手指握在掌心,一顆心落到實處,權洛穎眼楮浸染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抿著嘴就那樣定定看著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現在有多害怕,一不留意,那個人就會從眼前消失。李攸燁嘴唇不自覺抖了抖,看周圍,冰兒,撥雲,都圍在床邊,她咳了一聲︰「玉……玉姝呢,她怎麼樣了?」
「江小姐好好的,只不過還在昏迷中,爺,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杜龐現在猶如驚弓之鳥,生怕李攸燁有什麼後遺癥。
李攸燁似松了口氣,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紀別秋突然擠了過來,一把將杜龐撥到一邊,伸手翻了翻李攸燁的眼皮,終于喜笑顏開︰「好了,總算沒事了,外甥,這次算你福大命大,下次可得小心點,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沒法跟你娘交代,你娘泉下有知,不得恨死我這個做哥哥的!我可只有你這麼個外甥,老了你還得給我送終呢,你可不能比我先死!」說完,險些涕淚縱橫,杜龐心里一陣惡寒,這個怪胎,還嫌棄他羅嗦,他自己明明有過之而無不及。
「哎呀,呸呸呸,說什麼死不死的,多不吉利!」莫慈端著一碗水過來,讓撥雲扶起李攸燁,給她喂了點水,又對紀別秋道︰「大少爺,你別只顧自家外甥了,快去看看江小姐吧,人家比你外甥傷得重,你針都扎到一半了,又放下,怎麼做大夫的!」
「哦,是是是,我一時高興,就給忘了,不過,也不礙事的,她體力消耗過度,即使扎完了針,一時半刻也不易醒來,需要好生休息一陣子!」紀別秋一邊笑言,一邊踱去為江玉姝繼續扎針。李攸燁恢復了一點力氣,看看紀別秋,又看看莫慈,眼珠子不由轉了轉,心里奇怪,她這怪胎舅舅什麼時候這麼听莫姨話了?
「你們不是往山下去的嗎,怎麼會跑到山頂上,還掉下去了?」撥雲憋了許久,終于將心中的疑惑道出。
李攸燁忽然擰起眉頭,似記起什麼來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她道︰「這個先不忙解釋,杜龐,你把胡先生叫過來,我有重要的事說!」
杜龐趕緊出門將胡萬里找了來。
「李公子醒了,身子還有沒有不適?」胡萬里走進來。
「不妨事,胡先生,傍晚我在崖邊的時候,發現了幾串腳印,是從崖下上來的,而且下面有斧鑿的痕跡!」李攸燁說的時候,眾人一臉茫然,當時他們趕去營救的時候,一片慌亂,並未注意到有什麼腳印,難道有人從懸崖里爬上來過?
只有胡萬里一瞬間明白了李攸燁的意思︰「李公子是說……」
「我懷疑,這是官兵派來探路的哨子,他們想從後山出其不意地攻上來!」
從懸崖下面爬上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兩軍對壘中,越是不可能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就如現在的形勢,由于梁漢勇的加入,災民軍的防線大大穩固,然而後山的懸崖,因為地勢陡峭,恰恰沒有布置任何防守,甚至,整個山頂都鮮少有人去注意,倘若他們趁夜悄無聲息攻爬上來,對災民來說,無異于致命一擊。
「我馬上去通知梁將軍,請他速調人馬在山頂駐防,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胡萬里道。
「嗯,另外山下也要加強防守,估計他們到時候會采用疑兵之術,遷移我們的注意力,到時候可以不必理會!」李攸燁道。
「好,我馬上去辦,李公子在這好生將養,等待消息便是!」胡萬里面色凝重,站起來就要出門。李攸燁從後面叫住他︰「胡先生,在朝廷招安之前,還是少些殺戮為好!」
胡萬里頷首︰「李公子放心,我會拿捏分寸,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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