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時榆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擔山路街,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茶余飯後,人們也議論一陣,唏噓一陣,但這世界轉得那麼快,油價又上漲了,隔壁原來的擔水泥的如今造的房子都賣給成龍了,村支書有三女乃了,朋友的孩子出國了——每個人都那麼焦躁,恨不得像哪吒一樣腳上安上倆風火輪,跟時間賽跑。
有很長一段時間,陸訥一想起陳時榆心里就酸汪汪的難受。就算他如神眷顧一般重生回少年時代,然而命運該渾蛋的地方依舊渾蛋,該遺憾的地方也沒有減少,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然後是大學四年。四年時間,陸訥二次發育,個子成功竄到一米八三,走哪兒都鶴立雞群,也有盤靚條順腰身嫵媚的小師妹酒醉之後主動問他能不能抱她一下。四年時間,陸訥拍過兩部微電影和一支mv,得了幾個名不見經傳的獎,認識一打懷揣夢想不知道下頓飯在哪兒的電影工作者和幾個陽*具和身高一樣令人擔憂的投資商。
時間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樣有去無回了。
那天吃散伙飯,當年賣假冒偽劣武功秘籍的張弛兄,拍著陸訥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跟他說︰「知道什麼是好電影嗎?好電影就是滿足人類一切的低級趣味,所有的低級趣味里隱藏著人類最高的生活經驗和智慧,花花世界,晝短夜長,拍這個比拍別的造福人類,听哥的,沒錯——你有這天賦,不拍浪費了,哪天你拍的東西讓七八十歲的老大爺還能找小姑娘,你就練成了,這江湖就任你行走了,你行,一定行!」
張弛在電影學院也是一傳奇人物,大四念了一年又一年,總不見他畢業。假裝抑郁跑去**,遇上高原反應九死一生,回來就跟他們講**的比丘尼,素面朝天,隨形通神,他見了就像被神仙模了頭頂,瞬間醍醐灌頂,堅定地相信自己前世是鑿佛像的工匠。
眼鏡兄一個人抱著酒瓶,一邊灌一邊流眼淚,淚水糊了鏡片,一不留神,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那天的散伙飯,以張弛兄抱著電影學院公認的氣質美女哭得稀里嘩啦作為結束。哭完就直接躺地兒上了,陸訥堅持認為,他那是借酒撒瘋,居心險惡。
最後作為他們幾個中唯一還算清醒的人,陸訥背上馱著張弛兄,一手還得時刻拉著抱著酒瓶不肯撒手的眼鏡兄,站在酒店門口等出租,錯眼便看見酒店前面的柱子旁站著一姑娘,正低頭點煙,她高挑而窈窕,頭發短短的,柔柔地掛在耳際,酒店柔和暈黃的燈光下,果*露的肌膚像涂著一層蜜,依舊是陸訥熟悉的細眉,單眼皮。
陸訥瞬間像被雷擊中,一開始是血管里的血呲呲作響,後來是噗噗地沸騰——如果說上輩子還有讓陸訥耿耿于懷無法忘卻的,那就是眼前的這個姑娘——楊柳了。
曾經的愛情,就在離自己五米遠的地方,他只要動動腳,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告訴她,「你好,我叫陸訥,訥言敏行的訥,你看起來跟從前一樣美。」
大約陸訥盯著人家看太久了,那姑娘轉頭看了他一眼,手指嫻熟的夾著煙,隔著薄薄的煙霧,她的眼楮像靜寂的湖水,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像阮玲玉。
陸訥正絞盡腦汁地想著說點兒什麼呢,背上的張弛兄忽然一拍陸訥的腦袋,扯著嗓子嚎「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有」,陸訥頓時想立時丟下這豬隊友,當做不認識。
對面的姑娘似乎笑了一下,走到垃圾桶旁將煙碾滅了。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開到她面前,她打開副座的門,又轉過頭來問陸訥,「要不你們先上車吧,我看你這樣挺不容易的。」
「不用不用。」陸訥一手拽著使勁兒往地下掉的張弛兄,一手擺了擺,「ladyfirst,ladyfirst!」
楊柳笑了一下,「你還挺有紳士風度的啊,你去哪兒,也許順路。」
「電影學院。」
楊柳也沒說順不順路,就說了一句,「上車吧。」自己先坐進了副座。
陸訥也真沒精力推辭了,再不把這倆瘋子送回去,他自己就要瘋了,先把情節嚴重的張弛弄上車,回頭一看,眼鏡兄不見了——這熊孩子抱著酒瓶正站大馬路上攔公交呢。陸訥嚇出一身汗,趕緊把他拽回來,總算把倆醉鬼都平安弄上車了,陸訥舒了口氣,感覺就今天這一晚,身體折舊率是平時三倍。
雖然好不容易跟心愛的姑娘同坐一車,陸訥還真沒有多少旖旎心思,所有心神都在旁邊這倆貨身上呢,就怕他們一個不注意,吐了。過了一會兒,瞧兩人也就互相挨著安分地睡覺,才慢慢放下心來,心思就活絡開了,身體里像有一只小獸在一拱一拱的,陸訥在心里醞釀了半天,拿捏著語速和語氣說出了上車後的第一句話,「今天謝謝你啊。」說完還在心里評價,還行,沒緊張,也沒表現得像個冒失的小鬼,挺自然,感激之情也真心誠意。
「沒事。你們電影學院的?」
「是啊,今天吃畢業散伙飯,大家都挺傷感的,就喝多了,一宿舍的哥們,也不能丟下不管。」陸訥在心里暗暗點頭,穩重可靠講義氣的形象應該不錯,身邊這倆貨今天也算廢物利用貢獻力量了,「啊,對了,我叫陸訥,訥言敏行的訥——」陸訥還來不及問自然而然地問出對方的名字,就見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張弛兄忽然詐尸似的直起身,中氣十足道,「在下張弛,張弛有度的張弛。」
楊柳愣了愣,撲哧一聲笑出聲。說完這一句的張弛兄又直挺挺地躺回了座位,陸訥的臉都黑了,要不是中間還隔著眼鏡兄,陸訥一定趁機死下黑手,再騙他說是自己撞的。
「電影學院挺有意思的吧——」
見心中女神對此感興趣,陸訥立馬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謙虛道,「還行吧,可能電影學院本身就不同于一般的綜合性大學或者專科學校,老師對學生的個性要求也不一樣。」
「听說,你們還有在招生考試的時候跳廣播體操的,是不是真的?」
陸訥頓時覺得這真不是一個好話題。抱著酒瓶躺在椅座的眼鏡兄不知何時醒來的,忽然嘟嘟囔囔地插嘴道,「廣播體操怎麼了?廣播體操挺好的,我陸哥就是跳廣播體操的!陸哥,我挺你!」說著,一大力神掌就啪一下拍在陸訥的肩膀上,直把陸訥的肩膀拍得塌陷一半。他還由自不覺,啪的又是重重一下,「陸哥,我挺你!」
啪,「陸哥,時代在召喚!」
陸訥發誓,從此他跟叫張弛和周行的劃清界限,誰他媽說兄弟齊心,其力斷金手的,這話跟腦白金廣告一樣,純屬缺心眼兒。
最後車到他們宿舍樓下,陸訥在樓下喬大爺的幫助下,將倆體重跟腦子一樣像豬的醉鬼給抬上樓。寢室原本是四人間的,不過一直是他們三人住著,還有一哥們從大一開始就在外面租房子住。
陸訥進了衛生間沖了個澡,爬上床開了床上的小電扇,閉著眼躺了半天睡神也沒造訪,睜開眼楮,微微燠熱的寢室里響著張弛的鼾聲和眼鏡兄咂吧嘴巴的聲音,不曉得又夢見吃什麼了。陸訥望著蚊帳頂兒,一遍一遍回憶著今天遇見楊柳的場景,酒店門口水晶燈傾瀉的璀璨而柔和的光,她的無袖襯衫和桃紅色荷葉裙擺的長裙——她其實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像落花無言,碧桃滿樹,眼里卻常常流露一種疏離,冷淡。
楊柳會喝酒,會抽煙,會講黃色段子,也能背全《紅樓夢》里所有詩詞,能看《浮生六記》,也能跟你談康德。楊柳就是陸訥每次起床撒尿就能想起的窗前明月光。
陸訥忽然一個挺身,一骨碌從床上爬下來,打開書桌台燈,按下手提電源,寢室里響起電腦緩慢啟動時的轟鳴聲,陸訥又打開張弛的衣櫃,扒拉了一番,找出了他藏在里頭的一打啤酒,放到電腦旁,先開了一罐,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罐,打開文檔,就著一種微醺的,靈魂離地半尺的狀態,他打下第一行字……
眼鏡兄拍著床板,喊︰「老板,要大份的!」
陸訥仰頭又喝了一口酒,手指 里啪啦不停,心中那些腫脹、憂傷、離亂像金色粒子匯成的小溪,潺潺流淌而出,圍繞著自己周身跳躍著。
打完最後一個句號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九點,陸訥才感覺到全身僵硬得宛若石膏,一動都仿佛能听見咯啦啦的聲音,肩頸部像萬千鋼針在扎,按了保存後,直著脖子爬上床,倒頭就睡了。睡到中午起來,雖是只睡了三個小時,人卻清醒了,看對面床鋪的眼鏡兄依舊睡得人事不知,張弛倒已經起來了,還洗了澡,穿著背心褲衩捧著陸訥的手提。
陸訥一開始還以為他在玩游戲,用腳踢了踢他的肩膀,打著哈欠說︰「哥昨晚上伺候你們大半夜,今兒怎麼也該享享福了,趕緊給弄點兒吃的來,餓死了!」
張弛不動,就捧著電腦望著陸訥,眼神古怪。
陸訥被他看得發 ,又踢了他一腳,「干啥呢?」
「沒,我就是想問,這你寫的啊?」張開把電腦屏幕轉向陸訥,陸訥低頭一看,屏幕上赫然便是他奮斗了一晚上的杰作,頓時樂了,「是啊,怎麼樣?」
張弛沉默了半晌,說了一句,「說不上來,怪怪的。」不等陸訥噴他,又主動解釋,「就是看一衣冠禽獸轉職成情聖的感覺,我以為你只會寫小黃書呢——」
「滾!」
被罵了的張弛反而神經質地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地在寢室里轉了幾個圈兒,兩手忽而緊緊握住陸訥擱床沿上的腳,語無倫次道,「哎哎,老陸,咱拍電影吧,真正的電影,全國放映的那種!就這故事,你花點兒時間改成劇本,現成的,比外面那些強了去了——知道什麼樣的導演能成腕兒嗎?就是你這種身體里時刻憋著一泡尿,不撒出來就會得前列腺炎的——老陸,你行,絕對行!我以後就跟著你干了,咱們一起拍電影!」
「我次奧,你先放開我的玉足,我告你猥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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