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門被一把推開,徐庶早就失去了平日里的談笑風生,一臉怒氣地走進來,啪一下將劇本摔在陸訥面前,「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把劇本改成這樣?」
會議室里,坐著《殺•戒》的主創人員,這是陸訥在接拍電影後召開第一次踫頭會,這一刻,所有人都默默地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人吭聲。
陸訥沒有生氣,平心靜氣地說︰「我覺得徐老的劇本不大合適,所以改成了原來的,不僅劇本要改,今天在座的各位,今後的工作方式也會有所改變,從前的那些鏡頭,一個都不能用。」陸訥的話音一落,會議室里頓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所有人都在茫然、疑惑、不解。
「你這種方法根本不可取,別忘了你是公司請來接替我爸爸的,你的任務就是好好拍片,延續我爸的電影風格,這不是讓你玩特立獨行耍個性的地方。」
陸訥的眉頭緊鎖起來,盯著徐庶,一字一頓地說︰「我敬重徐老,但我認為,原來的劇本更有力量,更好。」
徐庶的臉色都變了,「你憑什麼認為,拍了兩部片子就真當自己是回事兒了?這電影從劇組組建開始,我就一直在跟,我最明白我爸想要什麼。」
陸訥的目光也凌厲起來,「不憑什麼,就憑我是導演,這是我的電影,我說了算!」
徐庶恨恨地盯了陸訥一眼,「既然這樣,我離開劇組,我看你怎麼收場。」說完摔門而去。
房間里有足足十幾秒的靜寂,陸訥的目光緩慢地掠過每一個人的臉,說︰「時間有限,新的劇本已經發到各位的手上,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跟我電話聯系。我知道各位都是這個圈子的老人了,規則誰都明白,要你們馬上適應我的做事風格可能有點難度,但是,我也明確地告訴各位,我這人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做不到我的要求,可以離開。」
陸訥還沒走出新星的大樓,姚立天的電話就到了,一向嚴肅板正的男人聲音里都有點兒氣急敗壞,「怎麼回事兒啊,這電影還沒開拍呢,你就跟副導演鬧不和,傳到媒體耳朵里又是一樁事兒。」
陸訥也有點兒煩,秋天天氣已經有點兒涼了,他還只穿著單薄的t恤,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沒有和不和的事兒,問題本身就存在,早暴露出來比晚暴露出來好,一開始擺明立場,總比到後來鬧得不可收場的好。」
「總之,這一回算是先把人給勸下來了——你也應該知道留著徐庶有公司自己的考量,公司里本來就對你有點兒意見,已經把徐永玉換了,不能再把他兒子踢開,太不近人情,公司聲譽方面也有影響。」
姚立天又勸了陸訥幾句,就把電話掛了。陸訥有點兒煩躁,他不覺得徐庶能輕易罷休。徐庶的個性看起來謙和,實則傲慢,名導演的兒子,一出道各方面就大開綠燈,走哪兒都被人捧著,幾乎沒受過挫折,這回陸訥也能感覺地出來,徐庶是真想拍好《殺•戒》這部電影,憑此摘掉徐永玉兒子的帽子,並且看起來也信心十足,結果被陸訥橫插一腳,能咽得下氣才怪。
回了家,將鑰匙扔到玄關櫃上,將自己摔在沙發上就不大想起來了,真有點兒累,接拍《殺•戒》有點兒客場作戰的感覺,整個劇組名義上是徐永玉的,其實就是徐庶一手建立起來的,陸訥這個空降部隊,真有點兒使不上勁兒。
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差點兒睡過去,還是硬撐著起來了,用力揉了揉臉,讓自己清醒點兒,翻開劇本,拿了分鏡稿紙,在那會兒涂涂改改地畫分鏡頭,其實決定接拍《殺•戒》後,陸訥腦中早就有了分鏡頭的基本直觀圖,只不過他這人腦子轉得快,今天這樣,明天又有新的想法了,有時候到拍的前一刻,攝影師還不知道導演到底想要怎麼樣。一直弄到差不多兩點,陸訥才胡亂洗了把臉倒頭睡了。
第二天剛睜開眼楮,就得知一個不怎麼令人愉快的消息——《殺•戒》的男主演莊濤可能要離開劇組。
莊濤算是電影圈的大咖了,四十不到,已經是兩屆金橡樹獎的影帝,身材中等,長相也不是特別出色,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塑造過個性鮮明的角色,身上有一種難得的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紳士的光影,如溫吞水一般,憂郁著,曖昧著,也沉淪著,但就是這樣不咸不淡也不酸的角色迷住了很多人。
像莊濤這樣的演員,是所有導演夢想中的演員。徐永玉忽然住院,劇組被迫停工,莊濤等了三個月,等到陸訥接棒,以為很快就能殺青,結果陸訥說要推倒重來,這樣一來,就跟莊濤的另一部戲檔期撞車了。莊濤這個人在業內有名的敬業,對陸訥的要求沒啥意見,但他現在確實沒時間,如果他繼續接手,那麼必須要劇組等他三個月,三個月後他才有余裕的時間。
陸訥等不了三個月,但如果換掉莊濤,國內又有幾個人有資格接棒莊濤?而且,戲拍到這兒,劇組也沒剩多少錢了。陸訥一個頭兩個大,徐庶冷眼旁觀。
劇組就在這樣連男主角都不明的情況下重新開機,先拍些不是那麼重要的戲,一邊抓緊時間聯系其他男演員。
這天正拍一場女主角殺魚的戲,助手小楊一溜兒小跑地到陸訥身邊,彎腰在陸訥耳邊小聲說︰「導演,徐永玉徐老來了。」
陸訥一愣,趕緊站起來,身邊的人見導演往外走,也不由地跟了過去——徐永玉坐在輪椅上,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比上回陸訥見他的時候更蒼老了一些,臉頰如同風雨侵蝕般險峻嶙峋,身後推著輪椅的他的兒子徐庶。
陸訥緊走幾步,彎下腰道,「徐老怎麼來了?」
徐庶抬起眼皮,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父親想看看自己最後的電影。」
陸訥閉了嘴,沒再吭聲。徐庶推著徐永玉的輪椅進了片場,片場的工作人員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圍攏過來打招呼問好。徐永玉渾濁的眼珠子動了動,艱難地抬起手揮了揮手,「去……去工作……工作——」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頭轉向陸訥,再次揮手,「去……去——」
陸訥有點兒不是滋味,轉過身拍了拍手,「好了好了,開工了,下一場趕緊準備。」
這是一場室內戲,丈夫在客廳看報紙,妻子在廚房做菜,一對夫妻,全程沒有任何交流,只有菜刀剁魚的聲音,婚前的激情早就湮滅在瑣碎庸常中,七年之癢,各自有了外遇,婚姻貌合神離。
妻子的殺魚的手法利落,一刀拍在魚頭上,原本還在砧板上活蹦亂跳的魚瞬間不動了,如同她死水無波的婚姻生活。這時她像想到了什麼,望著砧板上死魚,兩眼麻木中透著一股幽亮。丈夫听聞著廚房令人厭煩的剁菜刀的聲音,又翻了一頁報紙。彼此各懷鬼胎,都起了殺心。這是一幕極其日常的戲,卻暗潮洶涌,殺氣騰騰又詭譎難辨,張力十足。十分考驗女主角的演技。
演女主角的演員也是出道多年的老演員了,叫鐘玲,估計還是第一次殺魚,刀板沒拍在魚頭,拍在了魚尾,魚蹦了起來,掉到他的腳背,嚇得她差點兒把手中的菜刀給甩出去了。陸訥當場就拉下了臉,讓人拎了整整一桶魚讓鐘玲到一邊兒去練習殺魚,先拍其他人的戲。
這天最後才拍好鐘玲的戲,一個原本優雅嬌弱的女人,到後來殺起魚來,眼瞼低垂,眼神卻沒落到魚身上,心神在遙遠的地方,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手法卻干淨利落得令人心生恐懼,木無表情的樣子的不像在殺魚,像在殺人。
徐永玉自始至終都沒有吭聲,渾濁的眼楮的好像在那一刻又閃爍其燦燦的光輝,然而很快,又黯淡下來,他發呆似的望著遠處的夕陽余暉,好像在看自己寥落的生命。過了一會兒,他自己艱難地轉過了輪椅,慢慢地朝片場外面行去。徐庶反應過來,趕緊追上去,「爸——」
陸訥看著老人的背影離開,說不上心里是什麼滋味。助手小楊捧著陸訥的手機過來,「導演,你電話,響了好幾次了。」
陸訥拿過來一看,是蘇二。
蘇二估計打了好幾個電話,沒接通,語氣就有點兒不好。陸訥解釋,「忙呢,什麼事兒啊?」
「晚上晶粹軒,過來吃飯,羅三他們都在。」
「我這忙得分*身乏術,恨不得三頭六臂,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蘇二那邊就不吱聲了,估計不高興了。陸訥揉了揉眉心,「行行,祖宗,我去,估計得晚點兒,你們不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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