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騎著馬,遠遠地凝視著她,深黑的瞳孔里看不出喜怒,可就是那一副平淡無常的表情,仿佛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她的喉頭,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十數年里,她曾不斷的告訴自己,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他畢竟是她的父親,她不斷的在愛與恨的邊緣徘徊。每當丹姑姑為護她而病痛纏身,每當被庶母懲罰得體無完膚,每當傷痕累累的她匍匐在原地祈求一個關切的眼神,得來的永遠都是他的背影與冷漠,仿佛她只是個無關痛癢的外人,是一只寄養在溫家屋檐下的流浪貓。
可這一次,她決心走得遠遠地,為什麼他還是不願意放過她?
溫泰興,我也是你的女兒啊!
溫玉在心里歇斯底里著,風在她的耳邊呼嘯而過,身後是緊追不舍的溫家家奴。她知道這一路也許會諸多不順,可沒想到有一天會被自己的父親逼到窮途末路,而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扒開行人,繞過攤位,穿過回廊,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再爬起,爬起又摔倒。她不停地往前跑,可又不知跑去哪里,似乎怎麼走都走不出他的束縛,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像極了一個風箏,線的另一頭永遠在他手中。
慌不擇路逃進巷道,兩邊皆是高高的壁壘,身後的路也被白牆堵住,從沒覺得如此絕望過,從沒如此憎恨過自己悲哀的命運,她杵在原地,望著那張萬年不動的面容,眼底滿是空洞。她不想放棄,可是現實卻逼著她不得不低頭。
家丁堵住了出口,溫泰興依舊坐在馬背上,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淡漠地看著她。溫玉無聲地喘著粗氣,緊咬著牙關怔望著他,十五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正視她。
多少個日夜她曾盼望過這樣的目光,多少次她在身後追逐著這道目光,卻沒想到竟是在這樣一種境況下。她甚至能清晰的看見他瞳孔里的自己,卻沒有一絲波瀾,古銅色的肌膚亦沒有一絲牽動,只見那兩瓣薄唇輕起,帶著略微責備的語氣威嚴道︰「鬧夠了沒有?」
溫玉不禁冷笑,在他眼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玩鬧。他是那麼的胸有成竹,知道她定然翻不出他的五指山,他不過在高處冷冷觀望,看著她如跳梁小丑般的舉動,只是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結束這場所謂的鬧劇。而他眼中的鬧劇卻是她拼了命換來的生機。
她不清楚別人家的父女都是怎樣的關系,對于他們二人,大概是上輩子的仇人今生的克星。
家丁在溫泰興的吩咐下緩緩靠近,雖是退無可退,溫玉還是依舊下意識地往後走,直到背靠在冰涼的牆壁,直到那束森黑的眸光冷冷地逼視著她,才深刻體會到跌入深淵的絕望。
偶然念起幼時曾抓著丹姑姑的衣擺戚戚然道︰「我也是爹爹的女兒,為什麼溫儀有的我都沒有,為什麼她可以被爹爹抱著,而我卻不能?」
得到的回答永遠都只是那句︰這大概就是命吧。
命……
溫玉不自覺低低念道,望著數尺之遙的溫泰興,看著漸漸逼上前來的家丁,自己卻只能手觸著同心一樣冰涼的牆壁,等待這場「鬧劇」的終結,然後無休止的在黑暗中徘徊,過著被人隨意踐踏、羞辱的生活,這難道就是她的命嗎?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臂肘,她驚恐地抬眸,卻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同記憶中月光下一樣幽深的雙眸,深深地倒影在她的瞳孔里。他從高牆躍下,那一刻,好像所有的希望又都點燃了,她第一次覺得,和他相遇是一場幸事。
男子「唰唰」踢出幾腳,面前的家丁皆向後仰去,他拉著她,縱身跳上牆頭,在眾人的目光中逃月兌,而溫玉也只听到身後響起的一聲「追!」,便被他帶離了小巷。
依舊是回到了昨夜藏身的地方,溫玉終于從恍惚中回神,男子背對著她透過草叢的縫隙窺探外面的情形,良久才轉過身來。
「謝謝溫玉抿了抿唇,雖然心中仍有芥蒂,但還是由衷的感謝。
男子滿不在乎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向來不喜歡欠人人情,就當是你昨夜為我療傷的回報
溫玉不覺抽了抽嘴角,剛剛萌生的一絲好感瞬間被打散了,她上前兩步斜睨著他,故意揶揄道︰「某人似乎也是自身難保說完還不忘朝他挑了挑眉,忽而又露出一副探究的眼神道︰「你究竟是何人,竟要封鎖四門,出動禁衛軍來抓你,如今滿城皆是你的畫像
溫玉不禁想起方才大漢跟白面小生的對話,但是最重要的是,她也出不了城了。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若是不能出城,終究還是會再被抓回去的。
男子沒有回答,反倒愁眉深鎖,雙眸凝視著一處不知在想些什麼。就在溫玉以為自己又白問一場時,他突然看著她一板正經道︰「你可知,可還有別的出城的方法?」
溫玉訝然地張了張嘴,兀自陷入了深思。雖然在烏蘇生活十五年出門甚少,但是多少也知道其各有東南西北四門,但實則只有北邊一門長通。東邊是皇城,自是有侍衛把守,不是可以隨便出入的;西邊是綿延的山脈,無路可走,只有少數獵戶會從那進出,通常也是沿山攀爬;至于南面則是從城外阿祁山上流下的泉水匯成的河流,愈往上游水愈湍急,平日也只做簡單巡查。
溫玉忽地眸光一亮,喜道︰「我有主意了!」
「哦?什麼主意?」男子似乎也很興奮,語氣顯得比先前輕快自然許多。
沉浸在喜悅中的溫玉並沒有意識到男子細微的轉變,她指了指前方的河流,得意到︰「陸路不成,咱們走水路!」
男子上前兩步朝河面眺望著,似乎在考量主意的穩妥,他悠然轉身蹙眉道︰「這倒是條出路,只是這距離城門太遠,且不論河流深淺,重要的是……」他似乎有意頓了下,仿佛在考慮措辭,尷尬地撇了撇嘴道,「我不會游水
溫玉起先還面帶嚴肅地听他分析,直到最後不禁面目抽動,下意識垂眸抿唇偷笑。從認識到現在,總算是找到他的弱點了。不過,溫玉差點忘了,自己似乎也不會游水。她不覺干咳了兩聲,當然不會不打自招。
一個難題橫在中間,一時都陷入了沉默。正在溫玉沉思之際,男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兩根草狀物,又扯下兩邊的葉子,只留中間的睫稈,溫玉煞是好奇︰「這是做什麼?」
「這是空心蓮子草,在水底可以借由它來呼吸男子好心解釋道,說罷還遞給了她一根。
溫玉滿是心奇,這空心蓮子草中空桿長,一半留于湖面用來呼吸倒是絕妙的好計。
「喂,你倒挺聰明的嘛!」
男子挑眉看她,似是不屑這種夸獎,忽地又沉聲道︰「我叫蕭九大概被稱作「喂」覺得別扭,頭一次主動介紹起自己來。
溫玉訕訕點頭,亦道︰「我叫丫頭
蕭九抬眸看她,眸中滿是疑問。溫玉自然明白這種疑問的含義,她本來就不打算用真名結交,況且也沒人承認過她是溫玉,溫家的女兒,所以叫什麼都一樣。「蕭九」亦不見得便是真名,偶然的一場相遇,他既然是蕭九,那她便是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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