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隆二十一年九月十八,晨。
「聖旨到——」
內侍尖細的嗓音高亢綿長,如石入湖底,倏然打破一宮寧靜。
遠方天空晨曦初透,天高雲淡,一群鴿子在頭頂撲拉拉飛過。瀲華宮朱紅色大門洞開,手捧明黃聖旨的傳旨內侍昂首而入,身後隨侍魚貫跟從,步履整齊如一,威嚴凜然停于宮院正中。
秋風掃過,地上落葉瑟瑟輕響,打著旋兒盤到半空,又飄飄搖搖的落下。
天子傳旨,無人怠慢。瀲華宮里住了大小三位妃嬪,听到聲音俱是匆匆整衣肅容,帶領宮人從殿中走出,屏氣斂聲伏于宣旨內侍身前。
這個時候早朝剛剛開始,顯然是皇帝臨上朝前命人過來傳旨,等下了早朝,無論聖意吩咐了何事也都辦完了,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喜歡讓任何事情井井有條。
藍如瑾跪在地上,手按地面,額頭觸著手背,保持恭順謙卑的姿態。深秋清早寒涼,露水尚未散盡,青磚上殘余的濕意轉瞬涼透了手心。身後有年輕的宮女小聲嘀咕︰「也不知道是傳給哪個主子的聖旨,千萬別是給咱們的,給咱的一定沒有好消息。」
藍如瑾輕輕彎了彎嘴角,沒有說話。什麼旨意听听就知道了,就算是給自己的又如何呢?已經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她苟活在宮里,封號奪了,恩寵沒了,還能如何?再將位份降了嗎,或者像以前那位獲罪的宮妃一樣,貶為宮女派去做雜役?
傳旨的內侍緩緩打開黃綾,面無表情,高聲宣讀。
「上諭!婕妤藍氏接旨︰朕惟治世以德,戡亂以兵,治國齊家,莫不如是。而宮禁既為朕之內闈,更為皇族彪炳,乃能昭融和睦,甘為天下貴女民婦之表率乎。爾瀲華藍氏,自入宮闈,嘉以沐恩,封賞日隆,及至親族獲罪,朕念素昔秉誠,特贈爾命。然近日屢屢犯戒,胸懷憤懣,不尊不忠婦德盡失,身為罪臣余孽卻不思悔改,包藏禍心,其情可誅,今貶為庶人,賜死,以整肅宮禁,昭斥後人。欽此。」
一片肅靜。
默了一會,身邊傳來幾聲輕輕的嗤笑。
藍如瑾倏然抬頭,死死盯住內侍手中恭敬捧握的黃色綢綾。祥雲瑞鶴,銀龍翻飛,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富麗明黃,如今成了一道催命符。
貶為庶人,賜死。
不是降位份,也不是做宮女,而是直接賜死。
父親獲罪伏誅,爵位被削,家中男丁發配,婦孺入賤籍,她孤身困在宮里原本就生不如死,如今這是終于要解月兌了麼。
牙齒緊緊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緩緩散開,本已素淨如雪的臉此時更是慘白。聖旨如往常一樣冗長嗦,長長的贅述她記不分明,只剩一句話在耳邊回旋——「身為罪臣余孽卻不思悔改,包藏禍心,其情可誅」。
余孽!可誅!
她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隔著深秋寒涼的空氣,也要將那刺眼的明黃燒掉。
不是畏死,只是不甘心。父親獲的什麼罪,她算什麼余孽,又有哪里可誅?!不過是想她死罷了,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藍氏,你反了麼?竟然這樣瞪著聖旨!」
同宮住著的雲選侍聲色俱厲,毫不留情的斥責道。除了藍如瑾這一殿的人,其他兩位妃嬪早在聖旨宣讀完畢之後帶著人起身了,如今正冷眼看著她,看她身體僵硬跪在地上,狼狽淒慘。
藍如瑾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喊得一怔,轉了眸子看住雲選侍。這個一直恭謹順從,在她面前低頭俯首的宮嬪,原來也會這樣冷臉吼人的。
是了,她如今已被貶為庶人,再也不是正四品婕妤之位,六品選侍雖不高,但也足以呼喝她了。宮中尊卑森嚴,人情最是拜高踩低,往日蒙寵之時,近日落魄之時,她早已經歷的明明白白。
一旁寧妃笑了笑,抬手止住雲選侍,意態閑適的開口︰「除了聖旨,皇上還囑咐了什麼沒有?」
面無表情的宣旨內侍微微露出笑容,雖手捧聖旨不能行禮,但聲音是極恭順的︰「回娘娘話,皇上隆恩浩蕩,特意囑咐不必見血,賜藍氏全尸,殿中宮人亦不連坐,事畢都分到別處去。」話音一落,後面小內侍立刻躬身上前,揭開銀色捧盤上的黃綢,露出一盞淨瓷酒壺和整齊疊好的白綾。
好個隆恩浩蕩。
藍如瑾慘然一笑,抬頭向天,閉上了眼。
天空那樣高遠,鴻雁早已南飛,紅日初升,金光漫地。天下那樣大,時間還那樣長,而她的一生,就要結束了。
死沒有什麼大不了,如今風刀霜劍日日相逼,她早已不貪戀這苟活的日子。只是可惜一死之後,就再也見不到母親,親眷,族人。侯府被抄之後她們沒入賤籍,也不知如今流落到何方?
寧妃的聲音依舊溫潤甘甜︰「藍氏,還不接旨麼?」
還不接旨麼?還不接旨麼?
藍如瑾深深吸一口氣,罷了,就這樣吧。是非對錯,恩怨榮寵,一了百了。「謝主隆恩。」她高舉雙手接過了聖旨,站起來,目光落在酒壺與白綾之上。
是自縊,還是服毒?
方要決定,只听寧妃笑道︰「若是選了毒酒,這白綾就可惜了。」語氣輕松得猶如閑話家常。
雲選侍立即會意接口︰「娘娘說的正是,這條錦綾紋理細密,繡有暗花,真是好料子。」
都要死了還這樣不依不饒的針對,藍如瑾心中冷笑,不去理會,越發覺得這宮廷骯髒丑惡,死了反而清淨。緊走兩步上前去選,卻听那內侍答道︰「娘娘多慮了,今日這兩種物件都用得上,必然不會浪費一個。」
「哦,是這樣。」寧妃恍然一笑。
藍如瑾心中詫異,目視傳旨內侍。銀盤中兩種自盡之物,聖旨卻只寫了賜死她一人,那麼另一個要死的人會是誰?
只見那內侍回頭吩咐「帶人去吧」,兩個小內侍便一溜小跑離開,片刻之後重新進了宮門,身邊卻多了一個人。藍如瑾定楮一看,立時愣住。
「母親?」
「瑾兒!」
隨著小內侍走進來的,正是藍如瑾生母,昔日的侯爵夫人秦氏,年方四十卻已滿頭花白,衣著粗陋,腳步蹣跚。小內侍嫌她走得慢,不住催促推搡,過門檻的時候差點將她推倒。
「住手!」藍如瑾拋開聖旨,飛快上前扶住母親,心中驚疑。自從家中遭難,母親早就沒了進宮探視的權利,如今卻在她被賜死時突然進宮,到底是為了什麼?聯想到方才傳旨內侍含義不明的言語,她的心提到了嗓子。那多余的賜死之物,難道……
「藍氏,選吧。」傳旨內侍一指捧盤,「你選剩下是你母親的。莫要浪費時間,早朝結束前得讓咱家交差。」
「為什麼!」藍如瑾驚怒交加。她死就夠了,為什麼還要賜死母親?堂堂的侯爵夫人,已被打入賤籍為奴為婢,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傳旨內侍冷冷道︰「聖上說了,教女無方,責無旁貸,快點吧。」
捧盤送到眼前,藍如瑾抓住母親胳膊,銀牙咬碎,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人生至痛,莫過如此!皇帝,果然是冰冷無情,殘忍如禽獸!
淚眼朦朧之中,腦海中浮現那個身穿龍袍的影子。她沒有愛過他,但此時卻也並不恨他,因為他不配。惡心到極點的男人,不配承載她的愛恨!
「瑾兒別哭,別哭。」早已被告知今日赴死,秦氏並不慌張,抬起袖子要為藍如瑾擦眼淚。然而舉到跟前卻發現袖子太髒,慌忙又住了手,只是柔聲安慰道,「母親看到你就知足了,別哭,我在外頭什麼都好,就是不放心你,如今可算見著了,咱不怕,啊,乖,別哭。」
像是哄孩子一樣,秦氏不住撫模藍如瑾的頭發,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一把抱住女兒嗚咽起來。
藍如瑾輕輕環住母親瘦弱的身體,心中酸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母親素來體弱,如今更是瘦得不成人形,似乎她一用力,就會把她弄傷。一個深宅婦人又有多大罪孽,要承受親眼看著女兒赴死的傷痛!
「藍氏,別耽誤咱家交差,速速選來。」傳旨內侍已經不耐煩了。眼看日頭漸高,就快到了往常散朝的時間,要是不趕回去交差,後果他可不敢想。
雲選侍低低的開口︰「母女情深,也難怪老夫人舍不得。」
寧妃恍然的長長「哦」了一聲,誠懇地說道︰「既然夫人不忍眼看女兒離去,不如讓夫人先走?目送母親離世也算是盡孝心了,皇上隆恩浩蕩,底下辦事的也不妨效仿吾皇,慈悲為懷,讓罪人盡盡兒女孝道。藍氏,你說本宮說得對不對?」
藍如瑾猛然轉頭,淚珠飛揚成一條晶亮的弧線,于晨曦中熠熠閃光。她逼視寧妃,咬牙吐字︰「你我無冤無仇,何至狠毒至此?」
寧妃握了宮紗灑金折扇,掩住唇邊笑意,媚眼眯起,輕輕搖頭︰「你與本宮當然並無仇怨,所以本宮才全你孝道。」秋波一轉,她看向傳旨內侍,「既然藍氏母女都不願先走,少不得幫幫她們了。」言至最後,語氣已是陰寒透骨。
傳旨內侍會意,眼綻凶光,抬手一揮,身後四個隨侍悉數上前,猛然將秦氏從藍如瑾身邊拽開,按住腿腳胳膊,眨眼將白綾系在秦氏脖間。都是御前的人,出手自然迅捷得很。
「母親!」藍如瑾欲待上前,早有寧妃身邊的宮人上前將她拉倒,死死壓在地上。
「瑾兒別哭,母親先走一步等你,咱們那邊團……」秦氏含淚笑著囑咐女兒,話未說完,兩邊持綾的內侍手上用力,白綾慢慢收緊,那未盡的幾個字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母親——」
藍如瑾心頭劇痛,一口血噴出,目眥俱裂,眼睜睜看著母親面目由漲紫變為青灰,無力掙扎了幾下,最後軟軟癱掛在緊繃的白綾之上。被勒死的人雙眼上翻,舌頭外吐,大小便失禁,她眼看著母親以丑陋狼狽的模樣離開人世,卻什麼都阻止不了。
寧妃與雲選侍帶著宮人退出老遠,雲選侍掩住口鼻,嫌惡地看一眼秦氏散發腥臭的裙下︰「早知道這樣咱們該早早避開,真是髒死了。」
寧妃面不改色,嬌聲婉轉︰「藍氏感覺如何?如今輪到你了呢,一路走好,本宮不送。」
藍如瑾下顎被掰開,清冽的酒灌進嘴里,從喉到月復頓時燒如烈火。然而她都感覺不到了,也看不見自己口鼻流出的鮮血。她的眼中只有母親慘死的樣子,青灰臉孔,瘦弱身體,散落的發髻飛揚在風里,如干枯野草,灰敗零落。
短短片刻,兩條人命。
瀲華宮青灰色的石磚上血腥髒污,兩具尸體僵硬扭曲著。
日頭升至半空,玉鴿高翔,重重殿宇金光燦爛,遙遠佛堂傳來晨鐘悠揚聲響,整個皇宮乃至整個京城都醒活過來。天朗氣清,新的一天開始了。繁華帝都,盛世王朝,千萬燕朝子民不會在乎皇宮里又死了哪個卑微的嬪妃,瀲華宮里發生的事情注定微如塵埃。
一切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