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的宋慶琳雖然不知道他們的是什麼計劃,但是還是對江幫主這一番富冕堂皇的話叫好。
江幫主發揮演技,語氣還配合著動作,他「義形于色」地舉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邊上猛擊一下。他這一番話,又懇切,又明晰,倒使得盛老四感覺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為中間有幾分精明,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
不獨盛老四,就是笑容不離嘴角的虞恰卿和張靜江也很肅然。他心里佩服江幫主的氣度真不錯,同時忍不住也來發表一些公忠愛國的意見。
張靜江點點拐杖︰「對呀!江老弟的話,真是救國名言!中國辦實業算來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時代李鴻章,張之洞一班人官辦的實業不算,其余商辦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績在哪兒呀?還不是為的辦理不善,虧本停歇,結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四少,你要知道,一種企業放在不會經營的冤大頭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嘆!對于他個人,對于國家,都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們的公司在這上頭一定不能夠含糊,哪怕是至親好友,我們還是勸他少招些煩惱,干干脆脆讓給有本事的人去干多麼好!」
「靜江兄得對!」虞恰卿撫掌哈哈大笑起來。
盛老四雖然是個草包,但畢竟是聰敏人,現在是什麼都理會過來了。也跟著笑起來。
于是,他們幾位接著便討論到「草案」上計畫著的幾種新企業,似乎因為有孫夫人宋慶琳在旁听,他們什麼都能扯到實業救國的大道理上來。
這讓宋慶琳夫人欣喜異常,剛剛听他們的交談,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外行」,現在,宋慶琳夫人不但不復是「外行」,而且幾乎有幾分「專家」的氣概了。她接連把老公孫大炮的《民權初步》中「實業建設」的文字背誦了好幾段。
還是這一年的夏,進步黨領袖梁啟超在北京拋出他的「改造國會論」並著手付諸實施的同時,國民黨黨魁孫中山則在上海寫成了一部影響民國命運深遠的著作《民權初步》。那時候,宋慶琳正好陪在孫中山身邊,時間過去沒有多久,因此記憶猶新啊。
孫中山在書中直言寫作此書的目的,是為了提高國民的民主素質︰「國體初建,民權未張,是以野心家竟欲覆民政而復帝制,民國五年,已變為洪憲元年矣!所幸革命之元氣未消,新舊兩派皆爭相反對帝制自為者,而民國乃得中興。今後民國前途安危若何,則全視民權之發達如何耳。」
在國民基本素質這個問題上,孫中山與梁啟超的判斷基本上差不多,均認為國民素質不高,對共和、民主的認識很有限,更談不到上升為政治信仰。但與梁氏因此主張走「開明**」道路不通,孫氏認為,國民素質不高,恰恰是長期的**體制所致︰
「中國四萬萬之眾等于一盤散沙,此豈生而然耶?實異族之**有以致之也。在滿清之世,集會有禁,文字成獄,偶語棄市,是人民之集會自由、出版自由、思想自由皆已削奪淨盡,至二百六十余年之久。種族不至滅絕亦雲幸矣,豈復能期其人心固結、群力發揚耶!」
梁氏同樣希望開啟民智,但其主張的手段是「保育政策」,即依靠一個「開明」的「**」政fu,來提升國民的基本素質,當國民基本素質達到一定程度之後,「開明**」的政fu則自然消亡。孫氏的看法則與之相反,「**」絕不可能主動去承擔開啟民智的重任,民智的開啟,需要依靠社會的力量——孫氏寫作該書之際,對自身的定位是「將再度從事實業方面的工作」,是一個社會工作者(袁世凱死後,孫氏認為「大局立變,不能再以革命用兵」,故而解散了中華革命黨,並認為革命黨人再學軍事已經無用,所以「力勸各同志及早回埠」,並表示自己也要告別革命,投身社會建設。
宋慶琳道︰「等北伐勝利的那一,軍事一結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馬上會實現,那麼總理所昭示的‘東方大港’和‘四大干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你們這公司預擬的投資地點應該放在鄰近‘東方大港’和‘四大干路’的沿線。」
宋慶琳一面,一面又打開她女式的文書皮包,在眾人目瞪口呆中掏出一張地圖來。也只有這位偉大的女性在自己的女式皮包里不放種類繁多的化妝品,而是放了一張地圖。她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好些黑點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釋,末後她好像已經辦完了一樁大事似的松一口氣,對著江幫主,虞恰卿,張靜江,聶雲台幾個在上海灘鼎鼎大名的事業家道︰「你們看,怎麼樣?總理是很以為然的,我經常看他在地圖上這麼畫,我都記住了。回頭你們還可以就照我這番話作成書面的詳細計畫,將來銀行開辦,動手招股的時候,就跟招股廣告一同登載,豈不是好!」
大家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贊成,但也沒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釘在江幫主臉上,等待這位足智多謀而又有決斷的「江幫主」先來表示意見。
然而真奇怪。向來是氣魄不凡,動輒大刀闊斧的江幫主此時卻沉著臉兒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東方大港」和「四大干路」頗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時也是實際的;他相信凡事必須有大規模的計劃作為開始的草案,和終極的標幟,但如果這大規模計畫本身是建築在空虛的又一大規模計畫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
最關鍵的是,這一次,護法軍必敗,孫中山必敗!
所以這一切,現在還只是個畫餅。
江幫主沉吟了一會兒,終于笑起來︰「好!可以贊成的。大招牌也要一個。可是,我們把計畫分做兩部分罷︰夫人的可以作為對外的宣傳,公開公眾的一部分,也可以是我們最終的目標。至于雲台兄的原‘草案’便是對內的,不公開的一部分,我們在最近將來就要著手去辦的。這麼,我們公司眼前既有事業好做,等將來中山先生的革命成功了,‘東方大港’之類完成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就更多了。虞老哥和張老哥,你們,我們這樣做怎樣?」
「妙極了!」虞恰卿一忍不住拍手叫好。
「江老弟的劃算決不會錯到哪里去的!」張靜江忍不住一陣大笑︰「哈!哈!……」
「還是江哥想得周到。」聶雲台這回是心悅誠服地滿口贊成著。
江幫主一得意,又開始抽起煙。噴出來的成圈兒的白煙,像魚吐泡沫似的一個一個從他嘴里出來往上騰。
過完癮,江幫主把半截香煙往煙灰盤里一丟,掐著指頭,自言自語地道︰「我們集資五百萬,暫收三分之一……」
「……那就是一百五十萬光景。」虞恰卿接著道︰「那,那,……夠辦些什麼事呀?」他看了江幫主一眼。
江幫主好像什麼也沒有听得,好像吸煙多了,閉了眼楮在那里養神,但恰著指頭,也許在那里盤算什麼。
盛老四聞言,又拿過那張「草案」來看,數一數上面預擬的新企業計畫,竟有五項之多,而且有重工業在內,便是他這草包看來,也覺得五百萬資本無論如何不夠,更不用只有一百五十萬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來︰「我咧個去!這是一個大毛病!咱們還得細細商量一下。」
江幫主猛一驚,睜開眼來,看見盛老四那種嚴重的神氣,忍不住笑了。
盛老四只是一迭聲叫道︰「江哥,江哥,你看嘛,你看嘛!五百萬夠麼?」
江幫主看到大家都和盛老四這個草包一樣的困惑著急,江幫主就很簡單地解釋給他們听︰「事情是一步一步來的,這幾項新企業,並非同時開辦……」
「那麼,」盛老四打斷了江幫主的解釋,眼楮望著江幫主︰「為什麼前我們已經談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領執照呢?」
「先領了執照就好比我們上戲園子先定了座位。」江幫主似乎對于盛老四的這個大草包這麼外行有一點不耐煩了。
據江幫主所知,他所在的那個時代,誰不是拿著十個億就去做一百個億的生意?
江幫主只能感嘆,這個時代,真正懂現代經濟學的沒有幾個。
宋子文懂。他一下就明白江幫主的意圖。
宋子文終于話了,用最樸實的話替江幫主解釋道︰「句老實話,公司成立了以後,第一樁事情還不是辦‘新’的,而是‘救濟’那些搖搖欲倒的‘舊’企業。不過新座兒也是不能不趕早預定呀。」
「不錯,救濟!」然而盛老四立刻又來了反問︰「如果人家不願受我們的‘救濟’呢?豈不是一百五十萬的資本也會呆起來?」
「一定要他們不得不願!」江幫主霸氣外露的斷然,這一刻臉上浮起了獰笑了︰「四少!銀子要滾起來才有利可圖。何況,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上去,區區一百五十萬夠什麼!?」
「可不是!」宋子文又接上來將江幫主的話加以合理的解釋︰「既然公司是一個金融機關,做‘公債套利’也是業務之一。」
這可把盛老四愈弄愈糊涂了。對江幫主和宋子文兩位看了一眼,似乎很不甘心的承認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總感得他們的話離本題愈遠。
何止是盛老四,虞恰卿和張靜江這樣的老狐狸都被江幫主和宋子文的連句話繞得暈頭轉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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