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江哥。不過什麼?」聶雲台緊張兮兮的很冒失地打斷了江幫主的話,「你听了什麼?」
江幫主沖他翻個白眼。就聶雲台這點氣度,還在交易所玩,遲早傾家蕩產。像虞恰卿,雖然不懂這麼多,但是遇事淡定,這份氣度夠老辣。
這時,交易市場里又起了變化。那種營業上的喧聲,那是由五千,一萬,五萬,十萬,二十萬,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幾乎全是數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樣的聲音,突然變為了戲場上所有的那種夾著哄笑和嘆息的鬧烘烘的人聲了!「前線」的人們也紛紛退下來,有的竟自出交易市場去了。
編遣公債終于在跳起半元的收盤價格下拍過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長期公債本月期」來。這是老公債,這以下,都是北洋政fu手里發行的老公債開拍;這些都不是投機的中心目標,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營業。沒有先前那樣作戰似的數目字的雷聲了,場里的人散去了一半。
就在這時候,張靜江拖著一條瘸腿一臉汗污興沖沖地蹭回來了。他看了江幫主一眼,點點頭,又拍著虞恰卿和聶雲台的肩膀,大聲喊道︰「收盤跳起了半元!不管你們怎麼算,我是拋出了十萬去了!」
「你可惜了,可惜了!」聶雲台跳起來叫著,就好像割了他一塊肉︰「靜江,你呀!」
虞恰卿不作聲,依然瞪著眼楮在那里發楞。
張靜江點著拐杖,氣呼呼的道︰「嚇!有什麼可惜!你們呀,不要貪心不足!得!我張靜江硬來硬去,要是再漲上,我自己掏荷包貼出來;可要是回跌了呢?你自己掏荷包貼出來麼?」
「好呀!這是你自己的。」聶雲台搶著道︰「可是拿明的收盤做標準呢?還是拿交割前那一盤?」
「雲台兄!你相信外邊那些快報麼?那是謠言!你聶家老爺子一起的上海道的道台,前清的道台府屬員不是也在那里辦快報麼?請問你們道台府那些電報哪一條不是肚子里造出來的!你怎麼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辯論,我們在這里辯論沒有意義。」聶雲台被虞恰卿點中,那口氣有些軟了︰「將來看事實。究竟怎麼算法?」
張靜江跟聶雲台一句緊一句地吵起來了,虞恰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著眼。
江幫主呢?他有他的劃算。更是一言不發。
羅伽藍在旁邊看著兩位爭吵,覺得很好笑。
現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經結束。市場內就只剩十來個人,經紀人和顧客都有,三三兩兩地在那里閑談。茶房打掃地下的香煙頭,灑了許多水。那兩排經紀人房間里不時響著叮令的電話。有人拿著本子和鉛筆,仰起了臉抄錄牌子上的票價升沉錄。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齊齊,掛滿了樓上那一帶口字式的欄桿。一切都平靜,都松弛了;然而人們的內心依舊很緊張。就像惡斗以後的短時間的沉默,人們都在準備下一場的苦戰!
……
已是深夜,不夜城上海灘也慢慢沉默下去,緊張一的人們終于戀戀不舍的回家去。喧鬧一整的哈同花園也是一片寂靜,大家都沉浸在了睡夢中。只有三樓客廳的燈還亮著。客廳里,哈同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睡意侵襲,但是他還是沒有去睡。雙手在胸前環抱一本如今在上海灘商界非常有影響的讀物,德文版的《資本論》,以他德國人的理解能力都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不知道那些連德語和英語都分不清的中國人怎麼看得明白?哈同的腦袋釣魚似的一垂一垂的昏昏欲睡,看起來很疲憊了,也沒心思看這本書。
這時,听到房門的聲音,哈同立刻清醒過來,把書丟掉一邊,轉過身,問道︰「是姐回來了沒有?」
「是的,老爺。」一個夜晚當差的老媽子回了一聲︰「姐剛剛回樓上房間去了。」
當下哈同疲憊灰白的臉上就滿布喜氣,他連疲倦也忘了,興匆匆地跑上樓去。
女兒的房門是關著的,哈同伸手去敲門,手伸到一半,猛地又遲疑了。哈同決不定是應該敲門進去呢,還是等過一會兒讓女兒自己出來。當然他巴望早一刻听到那金子一般的寶貴消息,以便從容布置;然而他又怕的剛回來的女兒關起了房門,也許是女孩兒家有什麼遮掩的事情要做,譬如換一換襯衣褲,洗一洗,那麼,他在這不干不淨的當兒闖進去,豈不是沖犯了喜神,好運也要變成壞運!
這種思想其實不應該出現在哈同身上,因為猶太人無論在哪兒信仰的都是猶太教,可是他的妻子信佛,他也該信佛了。在遠東這片神奇的土地,即使洋人也要入鄉隨俗,他如果不是娶了一個中國妓女羅迦陵,更是入鄉隨俗的信了佛,融入上海灘的圈子,他也不可能取代他的老東家沙遜成為遠東的地皮王。哈同一直是這讓認為的。事實也是他結識了羅迦陵之後才發達的。
如此融入中國的哈同自然也浸染了中國人的這種迷信一樣的「講就」,他正這麼遲疑不決站在那里,忽然迎面來了太太羅迦陵,看來她也是听到動靜,穿著睡衣踱到女兒房外來。看著哈同在門外磨磨蹭蹭的,女兒房門是虛掩著。
「死鬼!來了還不進!」羅迦陵尖聲叫著,扯住了哈同的耳朵,就扯進房里去了。
哈同提起喉嚨咳了一聲︰「我不是等你一起嗎?」
房間里,羅伽藍坐在窗邊的梳妝台前,對了鏡子在那里出神。她轉過臉來,見是養父和養母,格勒一聲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妝台上,藏過了臉。
「我的寶貝女兒,讓媽媽看看,別藏了。」羅迦陵笑嘻嘻的走上去拖起女兒柔媚的尖細下巴,細細端詳起來。
夜風在窗外呼嘯。風又吹那窗前的竹簾子,拍拍地打著窗。
哈同也來到在女兒身邊,看著她的一頭淡金色柔順的長發,看著她的雪白後頸,看著她的半扭著的細腰,又看著她的斜伸在梳妝台腳邊的一對渾圓的腿。末了,他滿意似的松一口氣,就輕聲問道︰「女兒!那件事你打听明白了麼?」
羅伽藍從養母手里擺月兌出來,笑吟吟的問道︰「什麼?」
「哎!我的寶貝女兒,」哈同急了︰「就是那公債喲!他到底是做的多頭呢?還是空頭?」
「哦!那個!」羅伽藍看著她養父急切的臉,忽然想要捉弄一下他︰「不過,爸爸,你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哈同臉色泛青︰「我的話?我的哪些話你不明白?」
羅伽藍真爛漫的︰「就是你剛才的什麼‘多頭’呀,‘空頭’呀,我是老听得人家,可是我不大明白。」
「哈,哈,哈,」哈同臉色又轉晴︰「傻孩子!‘多頭’就是買進公債,‘空頭’就是賣出。你到底是打听到了什麼?」
「他們有人要做‘多頭’,有人要做‘空頭’,還有人什麼都不做!」羅伽藍忽然沖口了這麼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並不覺得這句話是撒謊︰當時聶雲台要買進,張靜江要賣出,虞恰卿和江幫主不吭聲。
「怎麼回事?」哈同糊里糊涂的听不明白,追問了一句︰「你清楚。」
羅伽藍把和江幫主在交易所的所見所聞了一遍。
「真的嗎?江山竟然把你引他們的圈子?」哈同惟恐听錯了似的再問一句,同時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已經滿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地跳。江山果真是個狡猾狡猾的家伙,果然是順著美人計來了一個將計就計,搞起了反間計,可惜,哈同老爺早就算準了江幫主這三板斧。
「當真!」羅伽藍想了一想,忍不住又吃吃地笑。
「我的寶貝女兒真厲害。」羅迦陵曖昧的笑著夸獎一句。
羅伽藍聞言又害羞似的捧著臉伏在那梳妝台上了。
這時窗外一陣風突然卷起了那竹簾子,拍的一聲,直撩上了屋檐去了。接著就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風叫,窗子都瑯瑯地震響。
羅迦陵喜道︰「竹簾上屋面,主人要發財!」
哈同稍稍一怔,但他立即贊同夫人這是喜訊的預言︰「好兆頭!這是漲風!」
哈同泛起眼白望著窗,右手的中指在梳妝台桌面劃著十字。哈同腦子飛速旋轉,眉毛似乎一跳,他驀地站起來,在房中走一個半圓圈,然後站在羅伽藍和羅迦陵母女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釘住了女兒俏麗無雙的粉臉上,釘住了她那微帶青暈的寶藍色的美麗眼楮,好像要看到女兒的心。
讓養父這麼嚴肅認真的看著,羅伽藍也不再做女兒狀了,抬起頭,也不話,耐煩地等待。
「我的寶貝女兒!你要听我的吩咐……」哈同慢慢地,一點游移的神氣都沒有,仍舊那麼尖利地看著女兒,可是他又不一直下去,好像在考慮應該先吩咐哪一些事情。
羅伽藍抿著嘴微笑,心里卻在冷笑,知道又有「任務」了。等著哈同一直都不,她忍不住接口問道︰「爸爸是要我繼續纏著江山麼?」
哈同的眉頭皺緊了,但也點一下頭︰「你先把江山吃住。我知道你有這本事。」
羅伽藍又笑了,臉上飛過一片紅暈︰「就是要纏著江山恐怕辦不到。」
「那也不要緊。」羅迦陵插進來道︰「纏著他反而不好。男人嘛,你要給他點神秘感,若即若離的,他才會在乎你。你這幾不要見他,保證過幾,他就會忍不住約你。到時候,你就可以把他掌握手里了。」
哈同側著頭,眉頭稍稍一聳,點點頭︰「你媽媽的對,听你媽媽的。」
羅伽藍抿著嘴笑就吃吃地笑,臉也驀地紅了,眼波在養母的臉上一溜,卻不什麼。
「我的寶貝女兒,你到底听見沒有!」羅迦陵遲疑地問,看出了女兒那笑那眼光都有點古怪。
「听到了。」羅伽藍笑定了輕聲,她那烏亮的眼珠滿是誘惑的閃光︰「我一定會把江山迷得神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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