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還沒有露出臉來,朦朧的曙光剛剛透過輕薄的朝霧,披掛到雪峰山的軀體上,不知比前幾猛烈到多少倍的炮火轟鳴了。////
陳渠珍溜檐,周則範算是完蛋了。
無數的炮彈從各個角落飛奔出來,象飛蝗一般,朝著一個方向,向著一個目標爆炸開來。敵人設備在那些部位的工事群,蜂窩樣的藏身窟,密密層層的鹿寨,紫黑色的山石等等,碎成了粉末,和著灰糊糊的炮煙飛揚騰起。
頃刻之間,敵人的最後巢穴和堡壘,便被掩埋在濃密的硝煙里面。
徐元東和旅部的指戰員們站在對面的一個陡險的怪石嶙嶙的山峰上,觀察著空前未有的戰斗景象。在他們明亮的眼里,他們的部屬,兄弟友鄰部隊,對敵人展開了猛不可當的攻擊,象大海的狂瀾似的,涌向雪峰山高峰,他們仰臉上攻,卻如同順流而下,真是氣勢雄偉,如入無人之境一般。
徐元東身邊的電話機,不斷地震響著,火線上的捷報,滔滔滾滾地涌來︰「離敵軍總指揮部還有一百米!」
「抓到敵人一個司令員。」
「撲滅了敵人一個軍!」
「搗毀敵人一個指揮部!」
「兩個軍的敵人投降!」
「東南方解決了敵人一個軍!」
「已經接近到敵軍總指揮部下面的陡崖!」
「……」
這里一個軍,一個司令員,不過是幾百人的編制,湘西護法軍里就是這樣,編制很大,勢力就是一個山頭的土匪而已。
徐元東的耳朵,從來沒有在哪一次戰斗里這麼忙碌地享受過這樣連續飛來的捷音。他是善于在最緊張的氛圍里保持冷靜的人,現在竟也忙亂起來。電話已經听完,話筒卻還抓在手里,忘記放回到電話機上去。一面側耳听著電話,一面顧盼著對面山頭上的景象。他的眼楮從來沒有這樣貪饞過,用望遠鏡看看,又用肉眼望一陣,他不知道疲倦,許久許久,眼皮沒有眨動一下。
彈煙彌漫了山頭,刺刀在高峰上閃動著亮光。
喊殺聲震蕩在高峰的上空。
戰斗的尾聲和最後一股熱浪,在高峰上翻騰奔涌。
炮彈紛紛地擊落在周則範的山洞的洞口。兩個地堡中的一個,已經炸翻,好幾具敵軍士兵的尸體,躺倒在支離破碎的石塊一起,折斷了的馬尾松的枝干,拖掛在山洞口,驚恐地顫抖著。硝煙、沙土和碎石塊,直向山洞里面鑽進去。本就陰暗的周則範的這個藏身之所,現在變成了煙窟。
周則範、他的參謀長胡瑛和他的隨從副官,正擠塞在這個煙窟里,遭受著硝煙、沙土和碎石塊的襲擊。
這樣的逼到面前的突然襲擊,使周則範不能不感到嚴重的威脅,不能不感到災星已經降落到他的頭上。這個善于裝腔作勢,用虛假的外形以掩飾內心活動的將軍,丑惡的原形終于暴露出來。他恐懼了,他慌亂了。
「難道我跟我的湘西護法軍第二軍就這樣完結了?」周則範從來不曾想到、也從來不願意想到的問題,終于在這個時候,楔進了他的腦子。恐懼,阻擋不住地浮現到他的紫檀色的臉上來。他的臉,更象是一塊豬肝了,血,淤積著,臉部的肌肉打著痙攣。死亡,死亡來到了他的眼前。
胡瑛沉聲︰「陳渠珍和田應詔已經突圍跑路了。」
「我們也突圍出去!」周則範掙扎著。
「現在突圍,就是虎離山、龍出水!林德軒的教訓太深!太慘!突圍,老弟,絕不許可!也太遲了!」胡瑛悲嘆著,絕望地。
「這不是我的錯誤!是陳渠珍和田應詔的竿軍太不中用,什麼湘西第一強軍,都是狗皮!還有張溶川的增援部隊太不中用,一個渡口都守不住,導致我們現在無路可退!」周則範暴戾地叫喊著,吞了一口硝煙,他的腫大的眼楮受了硝煙的刺痛,流出來的淚水,從他的眼角一直拖掛到他的腮底。
周則範瀕于絕望的叫囂,使參謀長胡瑛反而從死的恐怖里稍稍冷靜下來。
胡瑛不愧是和楊度齊名,歷史上臭名昭著的「籌安會六君子」之一,比起周則範還是要靜氣。當然,胡瑛不是楊度,他是個無間道,沒有他的掩護,蔡鍔也離不開北京。在袁世凱稱帝的時期,他在北京玩無間道,心思真不是一般的深啊。
胡瑛低沉地痛苦地︰「是你錯了!也是護法軍錯了!」
「我錯在哪里?」周則範急迫地厲聲問道。
「民心!湘西護法軍看起來勢力強大,兵力遠遠超過瘋子軍,可是這都是什麼人?都是一群佔山為王的土匪,這次戰事,他們在地方搞得民怨沸騰,我們錯就錯在沒有算計到這一點!還有……」胡瑛見到周則範的臉色陰森可怖,腮邊的紫肉不住地打著戰抖,頓然停止了他的話。
其實,他們第二軍所作所為和這些土匪沒有什麼區別,周則範自己就在漵浦逼迫漵浦商會長的千金,剛剛從長沙周南回到漵浦開辦女子學校,有湘西第一名媛之稱的向靜雨姐,嫁給他做二房姨太太。
有長官如此,下面的人能好到哪兒去?
「還有?還有什麼?你吧!」周則範象是受審的罪犯,同時又象是審問罪犯的法官,從眯著的眼縫里透出一線邪光,斜睨著胡瑛,裝作很冷靜的神態。
胡瑛和他一樣,象是法官又象是罪犯,吞吞吐吐的︰「還有……」
周則範悶聲道︰「下去!生死存亡的關頭,有話盡的好!」
胡瑛終于鼓起勇氣︰「還有,老弟!你一生打對了九十九仗,這一仗打錯了!」
周則範獰笑著問︰「又錯在哪里?」
胡瑛深吸一口氣︰「錯在孤軍突出,過分自信!」
周則範沉聲問︰「我過分自信?一個將官能沒有自信?」
胡瑛大聲︰「將驕必敗!」
周則範不敢相信的問︰「你,我這就失敗了?」
胡瑛苦笑道︰「大局已定!老弟,我們完結了!」
周則範倔強的︰「你過分悲觀!」
胡瑛冷笑到︰「事已至此,我無從樂觀!」
周則範也冷笑道︰「我絕不相信我們就從此完結!」
胡瑛吼道︰「不但我們第二軍完結了,我們整個湘西護法軍也難于保全!」
周則範也吼道︰「你荒唐!你糊涂!」
「我是死到臨頭的良心話,我覺得我這個時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幾分鐘。湘西護法軍雖然掛著‘革命’的牌子,可並沒有得民心,而且,孫中山先生也被趕走,還有什麼‘革命’可以喊的?要革命成功,除非徹底改變!停止彼此勾心斗角、互相傾軋、各懷鬼胎的局面!迎回孫中山先生,真心的去為老百姓做事!瘋子軍就罵我們是土匪,是勾結鬼子的二鬼子,是擠走了孫中山先生的叛徒,他們是一心一德的在為湘西老百姓做事,對鬼子也很硬氣,我們是離心離德,爾虞我詐!唉!」
胡瑛痛哭起來,眼淚在臉上急速滾動,身子癱倒在地上,枯瘦的髒污的兩只手,緊抱著光禿的腦袋,正象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快要臨場處決的那種暈糊欲絕的樣子。
胡瑛是黃興的高徒,是桃源三杰之一,平生引參加籌安會為最大憾事,曾︰「胡子指黃興要我回國設法月兌蔡出險,任務雖屬完成,然不善自處,致蹈鑠金之誚,謂之胡哉!」現在,他認為自己最大的憾事就是與鬼子勾結,掀起湘西的這一場大戰了。
周則範給胡瑛哭得心里發慌,難禁地受了他的感染,淚水又止不住地爬到腮邊。但他畢竟是個趾高氣揚的自命英雄的人,他冷笑著︰「到今,我才真正地認識你是這樣一個軟弱無能的人!」
胡瑛覺得受了侮辱,轉過淚濕模糊的臉來。他沒有還口,他用從不出現的凶惡的眼光盯著張靈甫,在他的心里痛忿地︰「我是軟弱無能,你是驕悍無用!」
周則範避開了胡瑛的不服的對抗的眼光,抓過幾乎已被忘卻的電話筒來,叫道︰「找十六團團長蔡鉅猷話!」
周則範轉口對胡瑛,象是哀求苦告、又象是怒斥一般地︰「不要這樣!哭有什麼用?挽救當前的局面!」
周則範的心月復大將蔡鉅猷正在山頭上遭受到強烈的攻擊,炮彈紛紛地落在他的身邊。他在電話里嘶啞地喊叫著︰「司令!我蔡鉅猷!」
「怎麼樣?……山頭還在手里?」周則範問道。
「還在手里,……暫時不要緊!不過周圍的高地統統丟了,局勢危急!我這里,……司令!你趕快考慮……」
「抽得出兵嗎?……我的門口,……敵人攻到我的門口!」
炮彈、子彈的炸裂聲,震斷了他的話,停頓一下,周則範暴起臉上的青筋喊叫道︰「抽不出兵來?下不來?什麼?……蔡鉅猷!你是將才!你是我的人!山頭交給你!……喂!喂!……你話呀……喂!喂!喂!……」
電話線斷了,他再也喊不應蔡鉅猷了。但他還是拚力地喊叫著,完了對方听不到的這幾句非不可的話︰「不要管我!就是我死掉,你也不要放棄陣地!還有希望!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們會勝利的!我們湘西護法軍第二軍不會失敗!」
周則範摔下了斷了線的電話筒,話筒跌撞到石頭上,碎成了三四節。
胡瑛又清醒過來,爬到周則範的身邊,連聲地哀叫道︰「老弟!不行的!事已至此,禍患臨頭,趕快考慮我們的善後吧!」
子彈飛到門口,另一個地堡又炸毀了,喊殺聲越來越近,打散了的馬匹,在洞口外面狂奔亂跑,發出悲恐的嘶嘯。
「山頭還在我的手里!堅持到底!」周則範認為局勢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地步,用他那沒有耗竭的自信撐持著。
但是胡瑛卻早已絕望。他看到了周則範從未有過的那種狼狽的神情︰心神不寧,身子癱瘓,由于過分慌亂,搖晃著的腦袋,猛然地踫擊到石頭上,手槍從顫抖著的手里跌落到地上。
「趕快把唐帶來!」胡瑛對周則範的隨從副官突然地命令道。
「帶他來做什麼?」周則範問道,拾起地上的手槍。
胡瑛長嘆一聲︰「老弟,你明知故問啊!」
周則範思索著,沒有作聲。
「還帶了嗎?!」隨從副官顫聲地問。
胡瑛揮揮手,周則範還是不作聲,也沒有反對,副官明白了。
副官趁著槍彈稀疏的時刻,爬出了山洞。
副官出去後,胡瑛覺得剛才和周則範的言語沖撞,冒犯了長官,心里有些懊悔。一種平素所有的意識,在他的腦子里活躍起來,那就是周則範對他還是有著深厚的情誼,他覺得在這個危難的時候,他應該盡到最後的忠義之心,保全他的周則範的生命。他認為︰人,總應該活著,死,在任何時候都應該避免,死,病死,戰死,自殺而死,都是不幸的。
「不是為了輔佐你,我不會在這個時代從事戎馬生涯!我已經年近知命,老弟!人生的真諦是活,不是別的,不是死!這是最危險的時候,是死到臨頭的時候,我冒膽地對你了這幾句話。也許你不以為然,但我是出之肺腑。你用手槍打死我也未嘗不可,我的心,真是忠于你的。我有家,你有妻室兒女,我們不能叫他們悲痛終生!你知道,我不是貪生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怕死者,但是,我們不應該枉作犧牲!我勸你寧可做唐生智,不做林德軒……」
槍聲又在附近猛烈炸響起來,一顆子彈打落了折斷了的拖掛在洞口的馬尾松的枝干。
「事情迫在眉睫,老弟!請你三思!」胡瑛一陣驚恐之後,補充。
副官在彈雨紛飛里,帶著唐生智爬回到山洞里來。
「唐,你來湘西,司令對你是非常照顧,一直把你作為最心月復的人培養,這是千鈞一發、萬分危急的時候,你應當為司令立功報效!」胡瑛對唐生智。
唐生智在想著什麼,眼皮不住地眨動著。他很鎮靜,用他的冷眼,在周則範和胡瑛的臉上獵取著神色的內在因素。他發現周則範似乎在懊惱悲傷,但又象是暴怒將發似的。周則範癱倒在石牆上,臉色在急遽地變化,眼楮的凶光在洞里閃灼著,手槍緊握在手里,那條受過傷的左腿,在微微地抖動,伸直又曲起,曲起又伸直,唐生智看得很明顯,張靈甫的心正在激烈的痛苦的震蕩之中。
「司令!你槍斃我吧!」唐生智毫無懼畏地輕聲地。
周則範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輕輕地嗟嘆了一聲。
「別這些!情勢緊急!」胡瑛。
「司令要處罰你,早處罰你了!」副官挨坐到唐生智的身邊,有意沖淡周則範的怒氣,同時又維護著唐生智,低聲。
周則範稍稍沉靜下來,外面的槍聲卻越來越逼近了,在不遠的地方,聲音嘈雜喧嚷,仿佛正在進行著肉搏戰。
「胡瑛,要他們抵抗!把敵人統統打死!實行連坐法,退一個,殺一個!」周則範命令著,眼楮瞪著胡瑛。
胡瑛戰栗著,幾乎已經動彈不得,他驚恐得面無人色,象僵了似的。
「你不去,我去!」周則範怒沖沖地站起身來,端著手槍,要向洞口奔去。
「我去!」胡瑛被迫著爬到洞口,伸頭縮頸地四顧一番,終于貼著地面冒著彈雨爬了出去。他覺得再也回不來了,在洞外面,他向周則範留下了悲苦的永別的一瞥。
「胡瑛,給老子調一個營到這邊來!隊伍都死光了嗎?」跟在胡瑛後面,周則範又狂喊了一聲。
周則範把手槍放在身邊,頹然地嘆了一口長氣以後,對唐生智低聲問道︰「你看到過江瘋子嗎?」
「我……我……看……看到過。」唐生智回答。他只要想到那個臉上笑得溫和,晚上還會做惡夢。
周則範問道︰「你被他們用過刑嗎?」
「沒有。」
唐生智搖搖頭,他沒有被用刑,江大帥那個魔鬼不過了幾句,就把他嚇的全招了。
周則範又問︰「你是關在監牢里,自己逃出來的?」
唐生智低頭︰「我不在監牢里,我在俘虜營,那里很多俘虜,每都挺自由,讀書、寫字、下棋,每會有人來給我們上課。」
周則範沉默著,眼楮里的凶焰突然暗淡下來,眉毛低垂,一只手按著手槍,一只手按在激烈抖跳的胸口上。他的額頭上簇滿了褶皺,一個幻想在他的腦子里盤旋著,他覺得他的生命力還沒有完全枯竭,他還想活,他還想掙扎,他還想獲得僥幸的機遇,他還這樣自信︰他的命運不會是失敗和死亡,不至于在眼前的這個時刻,就宣告他這一生的最後完結。
「是他們放你回來叫我投降的?」周則範突然地問道。
唐生智忽然坦然的︰「我恨戰爭!我希望和平!」
周則範咆哮道︰「跟瘋子軍和平,就是向江瘋子投降!」
唐生智挺起胸膛︰「我在那邊不過幾時間,開始我恨他們,怕他們,後來,我不恨、不怕他們了。事實叫我相信他們是實行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革命道路,是主張和平的。」
周則範咆哮︰「我們才是革命!他們是軍閥!」
唐生智搶著︰「他們得人心!我們不得人心!」
胡瑛爬進洞里來,哭泣著惶急地叫著︰「司令!不行了!」
機槍子彈、步槍子彈、手榴彈連續地打到洞口的石頭上,石頭崩裂下來,跳出紛亂的火花,又一陣煙霧堵塞了洞口。
胡瑛慌亂地拉住唐生智,哭泣著連忙向洞里的彎曲處逃竄躲避︰「唐!快想法子吧!你去叫他們不要打!和平就和平吧!」他摟抱著唐生智號叫著。
唐生智望著周則範,周則範也正在望著唐生智。兩對眼楮在煙霧里對望了一陣,周則範終于意識到死到臨頭,向洞口外邊揮了一下臂膀︰「叫他們撤退,停戰,我跟他們和平解決!」
胡瑛著急地搖晃唐生智,兩只鼠樣的眼楮瞅他叫道︰「快出去吧!快出去吧!師長同意和平!要他們停止射擊,保全師長的生命要緊!」
唐生智躬著身腰,走向洞口。
周則範看著唐生智走向洞口,瘋了似地扯著衣襟,抓著沙土和石塊,癱倒在地上嘆息著、申吟著。
唐生智用槍挑著一面白襯衫,前面,瘋子軍的戰士們蜂擁地沖了上來,閃晃晃的刺刀伸向他的胸口,他惶懼地讓過刀鋒,在戰士們的吼聲之下,晃動手里的白旗,哆嗦地喊道︰「我是你們放回來的!……放回來的!……和平!……和平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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