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晃行駛著,韓煜祺微微側目看了眼林燁,他的半張面沉浸在濃重的暗影里,另外半面神色異常凝重,身軀只在馬車的震蕩下微微顫動,宛若冰雕玉像,沉默不語。
他不曉得哪里出了狀況,皺了皺眉,又撓了撓頭,愈發的不解,也後悔沒有听他們到底說的什麼,半晌,只暗暗嘆息︰好好的一頓飯,怎麼還把人吃傻了?真是莫名其妙。
「你說,我是不是很傻啊?」林燁兀的出聲,把個韓煜祺嚇了一跳,心底所想被人驀地說出,額角滲出薄薄的一層汗,趕緊訕笑道︰
「燁哥哥要是傻,天底下就沒聰明的人啦!」他嘻哈的笑著,扭頭討好的看著林燁,卻見他微微瞌上眼簾,又陷入了沉默。
韓煜祺知道林燁心思一向深沉,從小到大只有他問話自己回答,若他不想說,即使在他面前打破砂鍋你也別想問到底,見他又如此,不由得暗暗撇了下嘴,沒再詢問。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了一段時間,終于到達目的地,韓煜祺掀開墨色的絨布車簾,剛剛看到郡王府廊檐下的一盞朱紅色的燈籠,身側的林燁又幽幽的開口了︰「看來要以退為進,方為上策。」
他詫異的回頭,卻見林燁一把掀開車簾,利落的跳下馬車,頭也不回的走向府門,他來不及品味他此話何意,只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後。
王府內鵝卵石小徑旁的八角漢白玉石燈靜靜的燃燒著,林燁寬大的衣袍下擺掠過,帶起一陣微風,引得石燈內火光撲簌了一下,旋即恢復如初,韓煜祺一直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他的周身似有壓抑而冷凝的氣息,如湖水漣漪般層層擴展,漸漸擴大,他似被波及,心中竟泛起一絲寒意。
他皺緊了眉,想著不應這麼沉默下去,于是想開口詢問,剛張了張嘴,卻看到不遠處的走廊上,一個淡粉色縴盈的身影似躊躇不前,沖著前方走廊的拐角處,探頭探腦的,他頓時眉峰一挑,瞪向那人。
楚盈此刻相當郁悶,從剛給沈楓置辦的小院一路跑來,天生路痴的毛病又該死的發作起來,跑到夜色濃重圓月高升才拐了回來,已是饑腸轆轆,渾身酸痛,苦不堪言。
她此刻站在離林燁臥房不遠處的走廊上磨磨蹭蹭,想著是抱著僥幸心理悄悄回到房間,裝作沒出去蒙混過去了呢,還是——蒙混過去呢!
她咬了咬唇,想著府內人口眾多,她這個不起眼的小角色跑出去一時半會兒,估計不會被發現,但如果不去坦白,事後被查出來,會不會扣月錢啊?錢錢錢錢我的肝,少一分兩分可怎麼辦!
但是,不是有位先賢曾經說過嘛,坦白從寬,山窮水盡,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山清水秀,回家過年……歐了,決定了,撤!
她下定決心猛地回頭,剛邁出半步,就听到身後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劃破了夜空的寧靜︰「楚盈,你還知道回來!一下午跑哪去了!」
她心中一驚,隨後暗暗叫苦,默默轉身,看到距離自己十步開外,站著一臉怒火的韓煜祺,還有負手而立,冷眼凝視她的——林大皇子。
看來,自己出門,倆人是一早就知道了啊,估計此刻解釋什麼的全是廢話……她眼珠一轉,看著韓煜祺微笑道︰「我夫君和安弟來了,小郡王,你還記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沈大哥吧?」
果然,韓煜祺面色一變,臉上紅白幾陣,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楚盈暗暗偷笑︰她就知道!這小郡王雖然囂張跋扈,語言鋒利,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最好打發,只是這林大皇子……
「原來如此,兩人千里迢迢的來到帝都也不容易,明日午時我吩咐下人擺下筵席,接待一下煜祺的恩人,也算是給他們接風洗塵。」林燁語氣淡淡,說完了就飄然而去,剩下她和韓煜祺,大眼瞪小眼。
這林大皇子今夜挺怪的啊,這麼好打發啊……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被心中的狂喜掩蓋了疑慮,轉身就走,此刻腦中只想著如何在明日的宴會中利用「救命恩人」一說,加大籌碼,增加月錢,賺的盆滿缽盈,帶著全家奔上小康之路,啊哈哈哈!
「楚盈!我還沒說話呢!你就敢走!」韓煜祺怒氣沖沖的向她奔去,站在她前面,叉腰喘著氣,瞪著她。
她此刻心情大好,看到他便下意識的模了下系于頸上隱在胸襟內的溫潤美玉,微微勾唇——看在這訛來的玉佩面上,說幾句好听的話吧。
「小郡王今天氣色不錯,皮膚越來越好了呢,」她看著他臉頰陡然升起兩朵紅雲,神色舒緩不少,心中暗笑,絞盡腦汁想再說幾句贊美的詞,卻礙于文辭匱乏,只得敷衍道︰「這衣服也挺好看。」
「哼,那當然了,這面料可是冰蠶絲做的,這衣襟啊領口上的金絲銀線可是赤金足銀絞成了細若牛毛的絲,五十個繡工不分晝夜一針一線繡成,這腰帶上的田黃玉塊出自深山秀林,打磨的如同宣紙一般薄……」
楚盈心中泛了酸意,看著他喋喋不休的小嘴小臉,嘴角抽了一下,咳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小郡王,給你講個故事唄?」
「嗯?」他似乎還想繼續說,只是此刻對她口中的故事起了興趣,便高傲的揚起了如玉般圓潤的下巴,漫聲道︰「講來听听。」
「從前有一只驕傲的小公雞,別人給他兩分顏料,他就開起了染布廠,給個筐子也就是那麼回事,他就趕緊趴窩下蛋……咳咳,我說完了,先走一步了。」楚盈說完,暗暗咧了咧嘴,一陣風似的消失不見了。
「……公雞也能下蛋啊?這丫頭真是個傻蛋。」他不解的撓了撓頭,朝自己的臥房走去,真是,傻蛋說別人傻蛋,也不知誰才是真正的傻蛋。
齊若安坐在據說是接他倆去見楚盈的馬車里,看著對面的沈楓緊緊的摟著一個小布袋,搖頭嘆了口氣——這是沈楓昨晚連夜做出來可以斜挎于肩的小布包,里面裝的是楚盈的火罐,此刻已然是他的命根子了。
「沈哥,你挎著它……很怪啊,咱們這是去楚盈打工的地方,看樣子是個大戶人家,你這樣,總感覺有點失禮啊。」齊若安已把馬車內鋪陳細致的裝潢細細打量了數遍,看著沈楓,有點不安道。
「怎麼會失禮,」沈楓檢查了下自己的裝束︰淺棕色的麻布衣袍,特地換上的嶄新黑布鞋,沖齊若安憨厚的一笑︰「今天換上的都是新衣服,很潔淨。」
「你就不要走到哪就帶著這些罐子啦,」齊若安苦笑︰「我想說,萬一磕碎了,就不好了,讓你放在宅子里你又不肯……」
「不成!這是盈盈祖傳的寶貝,那宅子不是我們的家,萬一遭了小偷可怎麼辦啊,不成不成!放心,我裹得很嚴實,踫不碎!」沈楓邊說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齊若安無語了,早些年他母親在世的時候,他隨著做管家的母親在清平鎮數一數二的地主家待過,失不失禮一眼就能看出來,更何況這里是帝都……希望楚盈能夠明白沈楓的一片苦心,莫出來沒幾天,就被這花花世界眯了眼,再嫌棄了他……
齊若安暗自搖頭,再不做答。
到了終點,兩人下了馬車,看到金碧輝煌的郡王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齊若安看著楚盈上身一件藕荷色撒桃紅碎花的紗綾對襟短衣,下面是清一色水紅薄緞長裙,露出腳上一雙鵝黃色絲質繡鞋,鞋子的頂端繡著一朵胭脂紅花團,在水裙下若隱若現,她穿著比之昨日更顯秀麗,漆發雖簡潔的綰了個髻,但發間一根梅花簪上晶瑩的瓔珞垂至白皙的面頰,大大的眼楮閃著璀璨的光芒,此刻正快步向他們走來。
「盈盈,」沈楓握住她的手,看了下她周身的打扮,又暗暗打量了下自己,頓時自慚形穢,深深的低下了頭︰「你本來就漂亮,這麼一穿,就更漂亮了。」
「楚盈,這府里的丫鬟,都穿的這樣好麼?」齊若安也是目瞪口呆,楚盈這身裝扮,比起清平鎮上數一數二的地主家的小姐們穿的還要好上幾倍啊。
「嗨,誰叫這是郡王府,丫頭都這麼穿,我的還算素淨了,否則就丟了他們所謂神馬皇家臉面。」楚盈無所謂的撇了撇嘴,看著他們只是笑。
齊若安看她沒在意沈楓不協調的挎包,松了一口氣,想了下,不免嗔怪︰「你怎麼不早說你在這里做工!」
「現在說也不晚,哈哈,我算是個有福氣的人吧,遇見我不虧吧,來來,福氣分給你們點!」楚盈嘻哈的說完,拉著他倆就向府門走去,兩人對視一眼,皆是面帶苦笑︰你是有福,他倆怕是豆腐!唉。
沈楓被楚盈牽了手走在廊上,一路忐忑的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上了翠綠油漆的抄手欄桿柱上方,廊角鏤空雕刻繁復精美的圖案,走廊外圍的台階上每隔五步就擺著一盆修剪得體的朱翠盆景,視線再波及到廊間外的八角落地漢白玉石燈,就低頭再不敢看下去了,被楚盈握著的手,微微滲出了薄汗,她似未察覺,只一直迤邐前行。
齊若安也是不敢貿然四下張望,低頭隨著前方的兩人走了沒多久,便听到楚盈明朗的聲音響起︰「大哥,安弟,你們這下可見到熟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