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瑤修行兩百多年,見過的人如過江之鯽,像留雲這般舉止風儀令她一見動容的卻並不多。雖說他一介散修,修為卻如此精深,性情溫和雍容大度也是少見,其對煉兒的那份殷殷切切更加令她心折。
青蓮峰座下就一名親傳弟子名畫晴,便是那日相迎的築基期的女仙,再無二人。
師徒二人清修慣了,山頂寂寥,也無人過來打擾。自應承了留雲之後,便多了這麼一個快六歲的孩子。
清靜派傳承七千年,並無招收男弟子的先例。所幸煉缺遭受魔氣入侵,此刻並不能修行,且他雖是男子,畢竟年幼,又只是托友人之請代為照顧,算不得拜入師門,碧瑤通報一聲也就相安無事了。
煉缺每日謹听碧瑤吩咐于潭中靜養三時,鞏固心神,並無大礙。只是他心中有些擔憂爹爹的去向,生怕爹爹找不到大蛟,一時心急做了傷害自己的事,便茶不思,飯不想,神情萎頓。
碧瑤哪里能知道這其中明細,要是得知,當日恐怕也不會說出那玉髓丸之事。她只道是孩子擔憂父親途中安危,心神過憂,便每日尋些時間過來寬慰。時日一久,發現煉缺心性通敏靈慧,悟性極高,便拿出冰弦,每日教他撫琴以解憂煩。
煉缺畢竟是孩童心性,有些事情分散了精神,心思也沒有那麼重了。他頗有些音律的天賦,一般的曲子听一遍便能記下曲譜,听得三遍,便能獨自演奏。不過一年時間,便將碧瑤教的曲子學了個七七八八,偶爾也能有板有眼的奏上一曲。
碧瑤覺出這孩子在樂道上天賦異稟,不好生修習實在有些糟蹋了天資,想起那日其父演奏《九羽霓裳曲》的風姿,面色升暖,微微泛紅,再看向煉缺的時候便生出一段喜愛,說道,「煉兒,你在樂道上有些靈通,好生雕琢,必成大器。待你驅逐了體內異己,我便推薦你去東域的上清門,你好生修習,將來一展神通。」
「謝碧瑤姑姑的厚愛,只是我若痊愈了便和爹爹回去了,我好多日不見他了,不想一見到便又分離。」煉缺答道,他這些時日和碧瑤親近了許多,一年時間的教養更多懂了些詩書禮儀,性子較之前沉靜了不少。
「男子志在四方,你不能一生一世躲在你父親的羽翼之下,必定要走出來做頂天立地的人物。」碧瑤雖為女子,性情有些冷淡,卻有些豪邁英氣藏在胸中,「修行乃是與天爭命,不進則退,哪能一輩子尋求他人庇護。你爹爹也希望你有朝一日得進仙門,你有此等靈資天賦,拜入上清門最好不過了,那也是東域大派,且門中善通樂道,若尋得一良師,是改天變地的造化。」
煉缺道,「我爹爹也有神通,他教我豈不更好。」
「你爹爹修為精厚,可他畢竟一介散修。」碧瑤說道此處有些動容,若是大派,哪里會讓他冒此風險出門尋藥。
「姑姑,散修是什麼?」
「散修便是無門無派的修仙之人。」碧瑤淡淡說道,「煉兒,你還太小,好多事情並不明白,上古一場仙魔大戰異常激烈,仙魔大都隕落,余下的便撇下這片大陸飛升離去,下界資源日益貧乏。當世修仙實在不易,天資,氣運,功法缺一不可,余下不多的好資源大部分都被大小門派納入囊中,其余的不就是與人爭搶才能得來?你爹爹既無門派依靠,各種艱難你哪里能夠想見。他便是有心教導你,不也要花上巨大的精力去為你拼搶那實為不多的一點資源。你若是拜入仙門之中,苦修不輟,又有門中輔助一二,定不會比你爹爹教導的要差,也能卸下你爹爹身上的重擔。再說那上清門乃萬年傳承,也不是什麼人就能隨隨便便入得了的,我是看你天資聰穎,是個不可多得的良才。」
煉缺若有所悟,好生想了一陣才點點頭,「多謝姑姑教誨,我明白了。爹爹此番為我尋藥便要冒諸多風險,待他回來,我必不再讓他操心了。」
他拉起碧瑤的手,央求道,「姑姑便多和我說些上清門的事情吧,我也好做準備,待我有一日病好了便尋過去。」
碧瑤見此子受教,拍了拍他的手,道,「上清門傳承至今有一萬五千年,乃東域大派,在整個華夏大陸也是首屈一指,地位非凡。門內弟子雲集,能人眾多,資源豐厚,你若是進入內門做一親傳弟子,功法,良師必不會少。」
「姑姑,這內門親傳弟子是個什麼意思,怎樣才能進去呢?」
「這內門親傳弟子便是和畫晴一樣的身份,乃是門中前輩近身徒弟,有師父親自教導。如上清門這樣大門大派之中,只有金丹真人才能**峰頭,收座下弟子。外門弟子和普通內門弟子便是統一收歸門下,平日除了修行,還得做些雜役換取些好處以為修行之補助。大門大派選擇親傳弟子都極為慎重,非天資獨厚者不取,且必須築基。」
煉缺接著問道,「這築基又是什麼?」
碧瑤笑道,「這修仙之道乃是漫漫征途,須得先引氣入體,勾連天地,將天地靈氣引入經絡,此乃煉氣。氣入丹田形成氣海,隨之行走于奇經八脈之中,沖開竅穴,拓寬經脈,待到丹田氣海充盈,凝成元液,此為元基,乃修行之根本,築基成功才算踏進修仙之門。築基時期丹田繼續吸納靈氣,元液壓縮成一粒丹丸便結成金丹。日後返璞歸真,元嬰便月兌胎而出。此時若能修得紫府,藏先天真一之神于紫府之中,乃是心境頗高根基深厚之人,便能沾得出竅真機。再之後元神出竅,能一日看遍河山萬里,此時境界圓滿,上天便會降下劫雷,去偽存真,這才能天道合一,成就天仙。」
「姑姑,這世上仙人幾多,我爹爹說他有朝一日便要扶搖直上,跨入天界。」
「這世上尚未有一人修得真身,成就正果。我听我師父講到萬余年前也曾有人修到出竅圓滿,可惜劫雷之下灰飛煙滅,已在五道輪回之外。只當是道心還不圓滿,不能得成金身。現下已經很多年不曾有人達到那樣的境界。你爹爹修為高深,離大道不遠了。」說道此處,碧瑤心境浮現一絲波紋,大道渺茫,仍須努力。
「听姑姑如此一說,築基一事也需天長日久的修行才行,我現在既不能修行,姑姑若得閑,可否也教導我一些,我好先行學習,為日打點根基。」煉缺心想自己有病在身,還需從長計議,倒不如先參悟著,到日後說不定有些用處。
「這個無妨,我派不能招收男子,門內功法秘術我自然不能教你一二,你便每日未時來我洞中與畫晴一同听我講道吧。」
煉缺點頭笑答,「謝謝姑姑。」
山中無歲月,一晃便又是五年。
青蓮潭中走出一位十一二歲的清俊少年,正是煉缺。這些年他跟隨碧瑤學琴習道,長進不少。
這日乃是清靜派宗主清微老祖壽辰,與清靜派交好的各大小門派派了不少人前來祝壽。碧瑤帶著畫晴去到清微老祖所在的主峰臻妙峰迎接各派來的賓客。山頂只剩下煉缺一人。
往日里他卯時下到潭中直到辰時才出來,接著撫琴,到得下午便和畫晴一塊听碧瑤講道,時間過得飛快也渾然不覺。這會兒,突然兩人齊齊不在,到了未時,煉缺便在山頂盼著兩人回來。等了一陣無果,只好隨意操起琴來打發時間。四下幽明空徹,樂聲如潺潺流水在山石間跳躍騰挪,只聞得山鷹林鳥偶爾與之呼應兩聲。
一名男子立于峰頂,他離得既不遠,也不近,靜靜听著少年琴聲里的純淨幽思。一曲終了,他還未從這琴聲之中拉回神來。
煉缺哪里曉得自己撫琴之時竟然來了個陌生男子,將琴從腿上拿下,站起身來徐徐走近,行了個禮,「前輩,請問來此作甚?」他悄悄打量這名男子,身長八尺有余,一身青色法袍,靈光閃閃,衣領繡著金色祥雲,腰間束著一根玉色鍛帶。他梳著四方髻,一絲不苟,頭上穩穩插著一根墨玉笄。細看其形容,眉間一點朱紅,眼若寒星,眉如遠山,蕭疏軒舉,雍容清貴。此人眼中似乎無半分情念,不喜不悲,無憂無懼,他靜靜站立在那處,你便覺得隔了山高水遠,凜然不可侵犯。煉缺暗想,此人竟然比爹爹還要美上一分,怕是因為他眉間的朱砂痣吧。
「青蓮真人可在?」那男子一開口,便如一道清冽涓流匯入心田,立時讓人周身清爽。
是音容兼美,煉缺心下暗暗夸道,「碧瑤姑姑去臻妙峰辦些事情去了,估計晚些便要回來。前輩且等候一時,我去端些茶水來。」這男子雖然看著十分冷淡,神情嚴肅,煉缺卻不知為何並不怕他。
待煉缺送來香茗,男子已于潭邊的石凳上坐下了。他接過茶盞輕啜一口,神思悠遠。
煉缺不敢作聲,只靜靜垂立在旁,等候吩咐。
當下二人無話。
不多時,碧瑤果真出現在雲頭,見到男子,遠遠相迎,神色客氣,「墨師弟,剛才見到文師兄才知道你來了我這處,有失遠迎。」
男子起身,「無妨。你師尊現今可有了進展?」
「煩你記掛,我也好些時日不見她了,應該精進了。」
男子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玉匣,「你之前托我采摘的冰蓮開了,此回來祝壽便與你捎來,也免去你再跑一趟。」
「謝師弟惦記。」碧瑤接過玉匣,心中寬慰,對那人的承諾也算一一完成了,她隨即拿出當日那顆熒光柔潤的珠子,「這株冰蓮我是替此珠的主人求得,這顆避水珠為他所有,說是送與贈蓮人聊表謝意,請師弟收下。」
男子接過避水珠,看了身邊垂立在側的少年一眼,「是為他煉制玉髓丸?」
「嗯。他父親出去尋藥,托我照管一些時日。」說著拉過煉缺,「煉兒,這是上清門的墨雲華真人,快快見過。」
煉缺輕輕喚了聲,「墨真人。」
墨雲華觀此少年丹唇皓齒,粉雕玉琢,不似一般魔氣侵蝕的人那樣形容枯槁。雖然一雙瞳仁赤紅妍妍,但因修習音律心沉若水,還能見得幾分清明,對這孩子有幾分好感。他探出手來按住少年的手腕探測體內情況。
煉缺只覺得一點溫暖微涼的觸覺經手腕流經體內,乃是墨雲華的真元,再看向那只如白玉雕刻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心道,一個人怎能生的如此好看?當真無一處有瑕疵。
「倒是個修煉的好材料。」墨雲華淡淡說道。
碧瑤忙道,「煉兒心性通達,悟性極高,于樂道更是有常人少見的天賦,若有朝一日驅除魔氣,我還想將他引薦師弟門中潛心修習。」
煉缺五年前便打定主意了要進上清門,此刻也有些期盼的朝男子望去,卻見男子面沉如水。
「你剛才所奏是何曲?」墨雲華淡淡問道。
煉缺謹慎答道,「那只是我隨意撥弄,不成曲調,讓真人見笑了。」
墨雲華若有所思,不再說話。
待茶喝完,他便起身,「我還有事,先離去了。」說罷,也不待碧瑤回話便踏上雲頭,轉而只見一道背影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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