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尤夏煉缺都還只是個築基初期的修士,從上清門前往望海島花了整整四月的時間,這會兒他們都已築基後期,途中自然順利許多,只花了三月便到達了望海島。兩人日夜趕路,不曾停歇,到了望海島早已是身心俱疲,打算在島中休整一日再前去靈蛇島。
似乎冥冥之中便有命定,他二人每相隔二十四年便會來到望海島當年那個客棧。客棧依舊,只是客棧的東家已由青年小伙變成了耄耋老人。修士修到了築基,便增加到三百壽數,二十四年對于他們來說便是彈指一揮間,凡人自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此回來到人間地界,見到相同的人,相同的事,煉缺才發覺滄海桑田,轉眼成空,隨著歲月消散無蹤。這家客棧既是他與尤夏因緣際會的開始,也是他們友情的見證,只是不知它還會不會有下一個,下下一個二十四年來見證他二人的神仙歲月。
修仙之道,路途遙遙,艱難險阻不勝枚舉,不消說經常有人意外隕落,即便無性命之憂,個人的心志造化皆影響了日後的修行,若跨越不了金丹,三百年一過也只能化作一抔黃土,縱然跨過金丹,還有元嬰,出竅,雷劫種種,兩人是否當真能笑談人生,看盡沉浮現下還不敢妄言,又如何敢說要攜手共闖仙途,做永生永世的兄弟這樣的大話?煉缺不由得生出許多喟嘆,他想起平日墨雲華經常說紅塵俗世,一念成空,皆為虛空外相,欲走仙途必先斷絕紅塵雜念,以免亂了心神。今回,他對這番話終于有些領悟。
尤夏依靠在客棧門廊的立柱旁,想起早年父母雙亡,剩下自己孤苦伶仃一人四處流浪受了不少苦,那一夜饑寒交迫,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上天卻讓他遇上了留雲父子,為他指點了一條仙路。那一晚他見到一位極美的男子,寬袍廣袖,墨發如瀑,眉目疏朗,神情溫柔。
雖然尤夏進了玄丹門之後,已知這世上修仙之人,許多人注重形貌,流傳著一些保養秘術,所以仙道之中不論男女鮮少有相貌丑陋者。他見過貌美之人也不知幾何,但是留雲初見之時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在他心中難有人能夠企及。尤夏生得落拓不羈,評斷男子向來不以形貌品評,更不喜時常有人用「美」字形容男子,可他覺得留雲當得起這個字,留雲之美美如玉,美如雲,盡現男子溫潤之氣度,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毫無女子的陰柔嬌艷。
這二人各自懷揣著心思在客棧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才出發。這回,兩人為了避過海中妖獸,穿上了素問相贈的隱身斗篷,日夜兼程,半月終是到了靈蛇島。
靈蛇島與二十四年前別無二致,島中林木蔥郁,生機盎然。他倆直接飛到峽谷鑽進瀑布之中。山洞內,一切被打理得妥妥當當,洞內原先蜿蜒的小溪之上架起了一座紫檀木拱橋,橋邊豎立一座精巧亭閣,溪水里有青蓮娉婷,與洞壁之上的冰凌花交相輝映,一看便知是碧瑤的手法。
煉缺心下感懷,碧瑤獨自在此洞中默默守著留雲歸來,一等便是十多年,可見情誼之深。他剛思及此處便聞一道清冷女聲喚他名字,只見碧瑤從洞府內裊裊挪挪的走來。
尤夏抬頭便見一位溫柔沉默身形瘦削的女子從內洞之中步出,她神情冷清,眉角眼梢卻染上一抹淡淡愁色,讓人一看便為之心疼。
「姑姑!」煉缺走上前執起碧瑤的手,關慰道,「你氣色不好,莫不是身體有恙,一人獨自在這座孤島上未免太過孤清,你怎不教畫晴過來陪你?」
碧瑤淺淺一笑,撫著煉缺的臂膀說道,「煉兒又大了,我觀你修為又長進不少,真教姑姑開心,我無妨,只是時常在這歸墟尋覓,受了些勞累,不礙事。」
煉缺回頭指著尤夏,介紹道,「姑姑,這是我大哥尤夏,他與我和爹爹在望海島相識,特來助我尋找爹爹。尤夏,這是我碧瑤姑姑,清靜派青蓮真人,我的眼疾就是姑姑醫治好的。」
尤夏恭敬欠身拜了一禮,「見過青蓮真人。」
碧瑤虛扶了一把,「進內洞再說吧。」
三人來到內洞,發現碧瑤在洞府之中又獨闢了一室以作修行,留雲那間臥房仍舊原封不動的小心打理著。三人來到茶室里,碧瑤倒上香茗,幽幽道,「煉兒,我這十多年除卻修煉,余下的時間便在歸墟的各大小島嶼游蕩,至今還未得見留雲身影。」她說到此處,神情轉暗,「時間越長我心里越發擔心,不知留雲現下可好……煉兒,是不是我獨居太久的緣故……」
煉缺牽掛留雲多年,本也是忐忑不安,碧瑤如此一說,愁上心頭,「一晃眼四十多年了,這些年一直不得爹爹音訊,姑姑……」煉缺聲音不免有些哽咽,「當年爹爹交與你煉制玉髓丸的那一對蛟骨會不會真就是……他的?」
尤夏手中一抖茶杯跌落在地摔個粉碎,追問道,「煉弟,等等!你剛才說的什麼,我沒明白!」
煉缺眼圈泛紅,「當日煉制玉髓丸的藥方里有一味藥便是千年大蛟之胸骨,這些年一直得不到爹爹的音信,雖他當年說過閉關至少百十載才能出來,可是……我害怕爹爹不忍殺生,最終取下了自己的胸骨替我醫病……這些年來,我一直不敢往這里想,也不想承認,可是時隔多年杳無音訊,我又不得不往壞處想……」
尤夏頭回听聞取骨之說,驚駭得半晌無言,他不敢去想象人還活著的時候動手生生砍下自己的胸骨會是何種苦痛,他見過留雲與煉缺的父子情深,也知留雲的溫柔性情,倘若留雲真的這般做了,可還好……
碧瑤坐在一旁淚眼潸然,「煉兒,快莫這樣想,留雲……留雲他當年不是好好的回了青蓮峰看我們了嗎,你還記得嗎,他那時候好好的,神識清明,並沒有大礙是不是?」
煉缺喃喃道,「我記得,我記得,姑姑……爹爹曾答應過我要去上清門看我,定不會食言。就算那副胸骨是從他身上取出,他不是也好好回來了嗎,他修行兩千年,定有些辦法是不是,姑姑?」
碧瑤重重的點點頭,「煉兒,留雲是個好父親,他斷不忍丟下你獨自留在這世上的,眼下我們只是沒有尋著他,他一定藏在歸墟的某個地方,等著出關與我們相見!」
尤夏連忙附和道,「對!對!對!前輩說的沒錯,留雲前輩是不會舍下煉弟的,我們再出去仔細尋尋,說不得就尋著留雲前輩了。」
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只能互相慰藉說些舒心的話。
到了出島尋人的時刻,煉缺啞聲道,「我們三人分頭行動,只要見到島嶼,便要上去仔細搜尋!這回,不僅要尋人,若是……若是有幸遇見了海中青蛟……也請大家仔細辨認……」
碧瑤和尤夏點頭應允,心中苦楚難以言表,遂悶不吭聲的各自離去。
歸墟茫茫,海域遼闊,三人僅靠著信符互通消息,一尋就是三年過去。尋父途中,煉缺幾欲將隨行路上的歸墟大小島嶼翻個底朝天卻始終不見留雲身影,至于青蛟,歸墟攏共不知幾條,平日大多潛藏在深海底床,若不是它們自行躍出海面,哪是他們這等修為可以窺見的,最終無疾而終,三人皆心神疲憊,只能重返靈蛇島。
這一回遠渡歸墟尋留雲,尤夏幾乎有些喪氣了。前一次他隨煉缺過來歸墟尋人,並不知曉各中內情,單單以為留雲不喜打擾遷去了哪個小島閉關去了,想著日後待他出關總能見上一面,這回听到煉缺說起留雲有可能受了重傷,一離去幾十載,教他不免往壞處想了。
煉缺是第二個回靈蛇島的,回島的途中,他收到了墨雲華發來的信符,說游歷的五年之期眼看就要到來,催促他回山準備結丹之事了。煉缺滿懷心事的進了山洞之中,還不知如何同大家開口,就見到碧瑤側身坐在茶室之中低低啜泣,心里一陣疼痛,碧瑤于他便是這世上的至親,他視碧瑤如師如母,見她暗自垂淚,想著這十多年,她必定一人獨自等在洞府之中為了留雲之事黯然傷神多回,卻為了不影響自己的修行歷練,信符之中一直裝作無事寬慰自己,是自己大意了,沒有盡心關心她。
煉缺悄聲走上前去,牽起衣袖輕輕拂去碧瑤面上的淚,道,「煉兒愚鈍,姑姑這樣傷心我卻疏忽了。姑姑切莫傷心,以免動搖了心境,若讓爹爹知道了,也是不忍的。」
「煉兒……」碧瑤哀聲道,「姑姑怕是修為難以進境了……」
煉缺驚聲道,「姑姑這是何意?」
「我這些年……心系留雲無法自拔,參不透無欲之道,修為困在金丹中期不能寸進,當年止水峰上我提議要來尋找留雲,也是想找到他解了這一塊心結,為今之計,我只想快些尋到他……」
「姑姑……」煉缺一時不知如何勸解,「你這若是被門中知曉,定有吃不盡的苦頭……」
碧瑤抬起頭,淚珠連連,「我也是到了今日才知情愛不可自控,根本不受我束縛,若能由我心念卻之,我何苦來哉?」
「這……」
煉缺話還沒說完,尤夏步入洞府,他二人立時停住,碧瑤避過一側擦干眼淚,此事便不再提起。
三人坐一塊沉默許久,各思量各的,心情都不得平復。煉缺終是打破沉默,沉聲道,「姑姑,大哥……我與師父的五年之約已經快到了,師父給我發了信符催促我回門準備結丹之事……可是爹爹的下落至今不明,我又放心不下……」
碧瑤回過身勸解道,「煉兒,結丹是大事,不可拖沓,若錯過了時機,再行結丹就十分困難了,你爹爹也不想看到你荒廢修為,你莫耽擱時間了。」
「可是……」
尤夏拍著胸脯道,「煉弟,還有我們呢,你先回去把,這里我和碧瑤前輩還會繼續搜尋,一旦得到消息,我們立刻知會你,結丹可是大事,你萬不可拿此事當作兒戲。」
煉缺思量一陣,道,「那我便回門中了,這里的事……就拜托姑姑和大哥了,此回我回到止水峰,無論結丹是否成功,都會再過來,屆時,我便求來師父那顆避水珠,下到海底去搜尋爹爹的下落,海面上的島嶼就拜托你們搜查了……」
碧瑤道,「如今也只能這樣了,煉兒,你速去吧,我們就留在靈蛇島繼續搜尋剩下的島嶼,你毋須掛心。」
尤夏听聞墨雲華那里還有一刻避水珠可以下到海底查探到留雲下落,心里一輕,催促道,「煉弟,你早早回去吧,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傳信給我便是。我出來歷練還不到回師門赴約的日子,先替你尋找些日子。」
煉缺看向碧瑤,問道,「姑姑,我大哥留在此處可還方便?」
碧瑤道,「無妨,就留在此處把,在旁邊另闢一座洞府便是。」
三人商議妥當,煉缺拜別了二位直往上清門方向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一時半會兒他們確實找不到留雲
留雲上哪兒去了呢
留個謎底給大家
其實文章里我給出過那個地方的描寫
只是煉兒自己恍然錯過
他與留雲的父子緣分本來就是別人贈送的
一方源于點化之恩
一方源于救命之情
因果糾纏在一起,必定會引出很多故事,是吧
別急啊,留雲會被小煉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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