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穿梭,如過隙白駒,忽然而已。
一轉眼,來瀛洲十八年有余。
這十八年里,白天,煉缺隨著留雲修習,或參心問道,或撥琴奏樂。至于夜間,他實不能忍受獨居冷室的孤寂,未免沉迷于思念之中無法自拔,他便離了洞府去到山上練劍,借以打發光陰,時間長了,飄零劍法很快便領悟到了第二境,寂滅之意。
若說有長進,這些年,他的心境平穩成熟了不少,早年間的意氣沖動已不復在,加之有留雲悉心指教,于道法上的領悟更進一層,昔年容顏驟變之痛,隨著時日漸漸沉于心底,面上靜淡下來。
若說沒長進,那便是仍舊管不住自己的心,雖有留雲做伴,卻時常倍覺孤寂,想念墨雲華,想念止水峰上的一草一木,寸寸光陰。意亂不堪無法撫平之時,也會借著纏夢澆愁,酣醉之時回到止水峰,默默守著墨雲華听琴,夢里皆不敢真身相見,至于心里那些勃、起的**,只得按捺再按捺,再不敢發作……
這般下來,當真是在冰與火之間來回折騰,苦了自己。
留雲對此,從不多言。
情愛之悲歡,聚散之無常,還需自己堪破,才得解月兌,多言,亦是枉然。
煉缺明白,對留雲的寬容,更心存了感念。
這十八年里,尤夏的信符不斷,絮絮叨叨事無巨細,末了,總要問及留雲近況,留雲听過就算,從不回信。離苑因事務繁忙,除卻上回九尾狐一事回了個信,至此,再不見回音,不過,離苑處事不羈,不以為怪。倒是碧瑤和墨雲華,這十八年音信全無,碧瑤自是應了留雲提點,不敢唐突打擾。墨雲華,煉缺卻不敢琢磨。他對此十分矛盾,一面害怕听到墨雲華的聲音,擾亂了好不容易靜下的心神,一面擔憂墨雲華因了那場荒唐春夢嫌惡了自己,想起來時仍會惴惴不安。
煩悶之時,他亦時常鑽進知微,來到星湖底,將自己的心事煩惱一股腦說給知微听。知微大多時候不加理會,偶爾說話,也是惡言惡語,對煉缺責罵居多。
一來二往,二人倒是生出了些親昵。
瀛洲歲月日復一日,淡靜如水,暫且不表。
說回止水峰,十八年亦是倏忽而過。
這些年,煉缺音信全無,門中風言風語卻甚囂塵上。自那些歸墟清剿小隊回來報信之後便四下傳揚開來,說煉缺不但勾結了歸墟海妖,還與一名來路不明的魔修舉止曖昧,存有齷齪,有敗壞門風之嫌。
赤松老祖因了這些閑言碎語多番上止水峰尋墨雲華論理。墨雲華多年不曾得到徒兒回信,單以為煉缺仍在歸墟侍奉父親,常三言兩語冷冰冰的打發了赤松子,父子鬧得十分不痛快。
當年,因文浩然橫生枝節,將煉缺遣出止水峰,止水峰便再次回到墨雲華獨守孤峰的日子,因著煉缺,墨雲華的心間亦生起不少波動,只不過他苦修慣了,一人獨處時,反倒能夠靜了性子一門心思修煉,十八年便將那年催發昊天鏡的虧空彌補回來,這一來一回,劫難之後,修為更為扎實,進步神速,倒是因禍得福,一舉步入元嬰後期。
待他出關,便一心想要了結存了十九年的心事。
十九年前,煉缺止水峰一別,自此避而不見,亦無回音,墨雲華只當煉缺情絲不斷,心存愧疚,不敢相見。
此回出山,他定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教煉缺回歸正道。
歸墟與十九年前相比,早已是狼煙四起,血流成河。
這些年,歸墟獸潮愈演愈烈,如離苑當日所料,已有一些南域妖獸參與到獸潮之中,時常滋擾東域北域大陸,鬧得腥風血雨,凡間最先受到波及,四處兵荒馬亂妻離子散。
東域北域的中小門派面對禍亂尚且只能自保,蒼生福祉,則需上清門玄丹門這樣的大派鼎力護持。平日里聯絡松散的門派在這危難時刻暫時結成了聯盟,如同面對幾千年那波獸潮一般,由上清門牽頭,時常派出弟子組成隊伍出來絞殺,誓要查出肇事者一力斬滅。
墨雲華因舊傷未愈,一直在止水峰清修,加之他從不參與門派權力角斗,爭權奪利之事素與他不相干,自是無人請他前去歸墟搶立戰功。此回一路南下,才覺事態嚴重,沿途救助了不少人,亦斬殺了不少作亂的妖獸,見人妖之間劍拔弩張的氣勢,隱隱為煉缺擔心。
——不知煉兒他父親如今是否醫治好了?
煉兒守著他父親,還不知要遇上多少誤解和刁難。
這般想來,他再沒得心思在路上多做停留,日夜兼程直奔了靈蛇島。
靈蛇島早已是人去樓空,哪里還留下半點蹤跡?
墨雲華飛身下了瀑布,前往洞府之中,洞府中明顯有長住過的痕跡。
煉兒去了哪兒?
莫非留雲被人發現,有人為難他父子?
墨雲華想起門中弟子傳的那些風言風語,從眾弟子口中得知,當時在海面遇見煉缺時,還有一位魔修,口不擇言,說煉缺是他相好之人,墨雲華琢磨著,那人定是煉缺常提及的重黎魔尊了。
這其中細委,他不曾听煉缺提及,這些年,煉缺亦從未與他回信一封,怕是有心避見。
他嘆了口氣,發出兩封信符。
不多久,其中一封回了。來信者是碧瑤,听人提及留雲,不免哀傷,說是十八年前曾在靈蛇島與父子一敘,自後再不曾見過。言語之間,含糊溫吞,似有難言之隱。墨雲華不欲探听他人私事,索性不再回信。
煉缺那邊,墨雲華等了一天一夜,卻遲遲不見回音。
「煉兒是個周正性子,便是刻意避著,如今我已問起,怎麼無故不回信?莫不是生了差池?」
這般想,墨雲華愈發急了。出了靈蛇島,見空中靈光飛逝,這靈蛇島風景秀美,地域還算廣闊,常引來道門弟子臨時小憩,想著或許因留雲身份特殊,不宜留在此地。
——煉兒心細,說不定帶著父親尋了個僻靜小島待著了。
墨雲華這般想,便離開了靈蛇島,飛往其他小島繼續尋找。
歸墟如今動亂,怎會容人靜心尋人?
墨雲華一路掐指測算一路尋過去,奈何他情系于人,心急之時,無論如何也算不出細節,只道是煉缺命宮生了變異,卻還安好,愈發急了。
歸墟茫茫,路途風險無數。途中遇上不少挑釁滋事者,當真是一路拼殺,一路尋人,日日刀中來,血中去,尸革裹身便是他如今的模樣。
歸墟海中島嶼無數,墨雲華逐個勘查,日間,四處查探,夜間,便隨便擇個地兒棲身,雖說元嬰真君早已闢谷,他這般操勞,風餐露宿,仍極為辛苦。其間,他也曾發出數封信符,詢問煉缺近況,皆不見回音,急切中又添了絲惱怒。
這一路尋,日夜不曾停歇,足足在歸墟晃蕩了四年之久。
這四年里,因他一身強悍修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歸墟的海獸口耳相傳,皆不敢再與他為難,只要見著他的身影便悄悄隱沒身形躲入深海,暗地里喚他作冷面殺神。
如今,他算是真正體味到煉缺當年在歸墟尋父久久未果的苦楚,時日拖得愈長,愈教他提心吊膽,不敢放下心來,測算天機的神通到了煉缺這兒,完全不起作用,如同個無頭蒼蠅,日夜在歸墟亂撞。
真真越尋越急,越找越怒。
他出山之時,原以為煉缺必在靈蛇島,還想著找到了煉缺,要與煉缺好生長談一番。那十八年里,他時常靜思,如何勸服煉缺放下情絲回歸正道。大道阻長,若想成就這段師徒恩義直至天長日久,還需成就不死金身,至于那些隱秘的情愛,只得忍痛放下,有舍才能有得,他自認為這般設身處地的考慮沒錯,總歸是為了兩人好。
只是,事情總不能如他所料稱心發展。
如今,煉缺下落不明,還不知是生是死?他在歸墟游蕩了四年,殺了無數妖,過了無數島,雙手早已被鮮血染透,窮追苦尋早變成了焦慮忐忑,煎熬之中,逼仄的心里如何還存的下那些大道上虛渺的道理?只剩了迫切的焦慮和長久的思念,是的,焦慮因關切而生,思念,思念因……情愛……而生……
這些隱存著盤結在內心深處的情動,他瞞得過文浩然,瞞得過煉缺,瞞得過上清門芸芸眾生的眼。卻,瞞不過他自己的心。
當年,青蓮峰初見,他被他的琴韻打動,久久不能回神。
當年,止水峰煉琴,他為他心底溢出的一絲溫存所感。
當年,雲桃樹下一瞥,他被他或醉或醒的瑰麗面容所惑。
當年,冰原小屋的水氣氤氳中,他媚眼如絲,他亦怦然心動,才惱怒著撫平了那艷紅的傷口。
當年,暗寂的石台之上,他手牽著的他的衣角,如同握著他的心,教他良久巋然不動。
當年,危難當頭,他不遠萬里飛奔歸墟,唯恐時機錯失天人永隔。
當年,碧霞峰受罰,他心甘情願,只因不忍看到他痛心的表情。
……
那些細碎零瑣的小事,在他淡靜無波的心里積攢了幾十載,默默開成一朵花,暗藏那旖旎的心事,如同一首絮絮叨叨的歌,無時無刻不充滿了溫情。
數十載的靜謐相伴,讓他明白︰
他只為他。活著。
他亦只為他。生著。
相依相伴,互為依靠。
如桐皇。
如瑤光。
如扶桑。
這還能是師徒關系便界定得了的麼?
就是愛了。
墨雲華承認了,它是。
墨雲華否認了,它還是。
那些為了煉缺好,亦為了自己好的話,這時間,早亂作了麻,連他自個兒也理不清。眼前,墨雲華最急切的不再是如何撫平這段感情,裝作無事,回到當初過心靜如水的日子,而是怎樣才能見到那個活生生,好端端的心心念念的人兒。
你到底是去了哪里呀?煉兒……
墨雲華立在歸墟的最後一座無名小島上,滿心彷徨,滿目哀傷。
你為何總不回為師信符?
……
當真是有些挫敗的。
無何奈何。
亦不知何去何從。
呆滯的守著那座孤島,遲遲不肯離去,期冀著奇跡光臨。
要說老天還是憐顧有心人的。
亦或老天故意降下一道紅塵道旨有意考校墨雲華?
待墨雲華悵然打道回府時,竟在中途迎頭撞上一條海獸,細看了下,是條巨大的黑蛇,尾巴遭人斬去一截,突兀的揚著。
不就是那日與煉缺惡斗的大蛇?
墨雲華留在空中,眉色冷淡,「妖孽,攔我去路是要作何?」
那條大蛇不怒反笑,伏低了身子,眉眼溫軟言語恭敬,「仙長,上回不殺之恩,小妖銘感于心,我听說了海底傳聞,說仙長在這歸墟四處游轉,意在尋人,仙長可是在尋那日救走的男子?」
墨雲華凝眉不動,「他是我徒兒,二十年前斷了音訊,我來此地尋他。」
「仙長若是尋他,小妖倒是可以幫些忙。」大蛇小心靠近了些,笑道,「這歸墟有一處秘境,乃上古正神清修之地,我歸墟海獸平日不敢近身。卻不知為何,有一只青蛟頗得那位正神青睞,收作侍童加以點化。」
見墨雲華神色一整,大蛇道,「想必仙長徒兒與那青蛟當年收留的孩子有些淵源。這便是了,二十二年前,不知何故,青蛟帶著孩子離了歸墟,早不在這處是非地了。」
「你可知是去了何處?」墨雲華急問道。
「這個我卻不知,只听聞是向著東邊去了。」
「那先謝過了。」
「不必謝,我因仰慕仙長風度,這才冒死前來通傳。如今歸墟人妖兩立,還望仙長一路小心,萬事順心。」
大蛇難得一現溫情。
「就此別過。」墨雲華頷首,轉身踏風急去。
徒留大蛇痴望著東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