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禎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竟會再跟這男人坐在一起吃飯。
深夜十一點,他們待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里。
客人不算少,而且以情侶居多,但是容禎用餐時,向來是眼不觀四面,耳不听八方,專心地嗑著服務生剛送上桌的海鮮焗烤義大利面。
此外,桌面上還擺放著四五碟甜點,外加一大杯的伯爵女乃茶。
會點這麼多,一方面是因為她餓了,而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家伙說他要請客,所以她一點都不客氣。
那巽予托著腮,唇角漾著笑,欣賞著她大口吃面的瀟灑吃相。
「光看你吃,就覺得這義大利面好吃極了。」他說。
「還好而已。」她淡淡回應。
純粹是肚子餓了,只要不是太糟糕的料理,她通常都會……秒殺。
說完瞬間,她已經拎起餐巾紙拭去唇角的醬漬,把盤子往旁一推,開始進攻她的女乃油波士頓派。
女乃油波士頓派被分尸成三大塊後,瞬間消失在她的喉嚨里,接下來的千層派、鮮芋卷、隻果派等等點心,也都在瞬間消失不見。
然後,她慢條斯理地端來伯爵女乃茶,看著還擱在一旁的菜單,考慮接下來要吃什麼。
豈料那巽予已經先有動作,叫來服務生。
「把這邊到這邊的點心都端來。」他很闊氣地指著她正在看的菜單,手指從第一行直接滑到最下方。
服務生微愕地看著他,無法確定他是要外帶還是內用。
「全部內用,再給我一杯拿鐵,暫時先這樣。」容禎闔上菜單,面無表情地道。
暫時?服務生忍不住多看她兩眼。「請稍等一下。」快手收走了桌面的盤子後,搖著頭小跑步去跟同事聊剛剛听到的不可思議事件。
「慢慢吃,不急。」他說著。
替她點那麼多,那是他有自信她可以全部嗑完,畢竟她的大食量,他是見識過的,要是真的吃不完,大不了打包。
重點是,點那麼多,是為了爭取閑聊的時間。
「如果可以,我並不想跟你獨處。」會在拍攝結束之後坐上他的車,那是因為她必須跟他談談韋納思的事。
「怕愛上我?」
容禎眼角抽了下。「自戀也要有個限度。」
「我說的是事實。」他這張臉有多吃香,從靠近他的女人眼神,他就能判斷。
「姊姊就是因為這樣才跟你分手的?」
如果硬要在他和她之間扯上關系,她只能說,他是她無緣的姊夫——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學的社團活動里,他是學校邀請的專題講師。
因為沒有學分,她以為上課的人數不多,所以沒有早一點到社團教室佔位子,等她抵達時,里頭早已人滿為患。
她有些意外,好不容易擠進最後一排座位,正要將筆記取出時,听見現場一陣尖叫,她抬眼望去,驀地頓住。
講台上,男人有張立體出色的臉龐,深邃勾魂的眼,唇角慵懶的笑,足以讓在場所有女同學為之瘋狂,猶如明星蒞臨一般。
那一瞬間宛如永恆的深鏤在她的腦海里。
隨著他活潑又生動的課程,華麗又絢爛的設計理念,讓她听得欲罷不能。
這個男人不是空有外貌而已,那豐富的設計概念和大膽色彩運用,打破了當代的服裝設計雛型,讓她欣賞之余,更添許多敬仰,筆記上寫滿了他的巧思和素材運用,也記上了她靈光乍現的搭配。
「欸……這想法真有趣。」
頭頂響起的聲音,教她驀地抬起眼,四目相對,他奉上了無比性感的笑容。
「看來大量的夸張金屬配件,應該可以和各種鮮艷色彩對比才是……你一定是造型課程的高材生吧。」
她頓了下,一時間沒想到他竟會認同自己的看法,還不知道要怎麼應對時,他已經繼續往前走去,把她的概念結合他的想法,當場再草繪出一張服設圖。
「同學,就是像這樣的感覺,對吧?」他笑問著。
他的視線招來其他人的注目,教她靦地點了點頭,有些不自在。
不可諱言,他的注意,讓她的心微微怦動……
下課之後,她收拾著筆記,不慎掉了筆,彎腰要撿,卻被人踢得更遠,她面無表情地抬眼一看。
「不要以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老師的巧思。」
眼前是她的同班同學,後頭跟著黑壓壓的一票人,看起來是有志一同,結伴來修理她。
她不想與她們一般見識,收了筆記就走人。
「不要以為老師真的在注意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模樣,老師夸你還臭著臉,你以為你是誰?」
她臭著臉嗎?那麼……他會不會也以為她是臭著一張臉?
第二天,最後一堂課,她依舊參加,依舊坐在角落,然而他還是來到她的身旁,笑道︰「今天听完課,有沒有什麼想法?」
她試著想笑,不想讓他誤會自己板著臉,可是她的臉……最終,她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嗎?」
她張了張口,想告訴他,她很喜歡他大量的使用色彩的想法,但是——
「老師!」教室另一頭有人喊著,他隨即快步走開。
望著他的背影,她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拿著筆,卻沒在筆記本上寫下什麼,直到課堂結束,他倆沒再對話,因為他被人纏住了。
離開社團教室,她走在校舍里,天空突地飄下細雨,她走到最近的一棟校舍避雨,卻見他也站在走廊,下意識地避開他,躲在轉角偷覷他。
很想開口喚住他,尤其當他面露哀傷地看著手機時。
但是最終,她還是沒有開口。
雨停了,乍生的情意也該停止了。
她以為,往後不會再見到他,然而,就在幾個月後——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跟著姊姊身後到來的男人,听著姊姊說︰「容小禎,他是我的男友,你要跟他好好相處喔。」
她呆住,猛然發現,原來以為停住的情意,在那場雨後發了芽生了根,無顧她的意願鑽進她的心底。
「你好,我叫那巽予。」他如記憶中揚笑,朝她伸出手。
她怔怔地望著他。原來……他已經不記得她了。
在他成為姊姊的男友,在她握住他的手的瞬間,她才發覺……原來愛情早已扎進她的心底,碎成了傷痕。
站在他身邊的姊姊,笑得很開心,所以她也跟著開心,把傷藏起,為姊姊的開心而開心。
于是乎,生活多了一個他,變得樂趣無窮,她和他之間更是無話不聊,因為他們有共同的興趣和夢想。
他也承諾,他即將前往美國深造,到時候希望帶她一起去。
但是,他爽約了,就連姊姊也一起拋棄。
那一夜,她第一次看到姊姊哭得那般傷心,傷心得將她推得遠遠的。
那巽予直睇著她,明亮的眸閃爍著,微勾的唇角掩去他方才的詫異。「……也許是吧。」既然容祺沒說,那麼他也不需要提起。
事隔六年,很多事都變了。
容禎得不到答案,也不打算追問,畢竟一切都過去了。「反正……我希望你不要再為難納思。」她話鋒一轉,不閑話家常,直切入重點。
姊姊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跟他分手,她之前很想知道,但現在……算了。
「我哪里為難她了?」
「我不信你不知道納思還是隸屬于PB旗下的彩妝師,你要PB向納思施壓,好讓我看不過納思為我奔波,最後向你點頭……這種做法,不算光明磊落。」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他笑眯眼,濃密長睫笑斂,讓那雙眼電力十足。
韋納思身為老板,卻能尊重容禎的決定,那就代表容禎肯定也視她為知己,要是不借此為難她,豈不是可惜這大好機會?
「能請你收回嗎?」
「那麼,你答應了嗎?」
容禎垂睫忖度,剛好服務生推著餐車走來,她于是拿蛋糕點心出氣,先狠嗑他一頓再決定。
她邊吃邊想。其實要讓他抽手,唯一的做法就是答應他,可是這麼一來,會違背她跟姊姊的約定。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惹姊姊生氣,可是……
忖著,听見他的手機鈴響,就見他從口袋掏出手機,二話不說地直接關機。
「你不接手機好嗎?」
「不重要。」他笑道。
直睇著他,容禎再次確認這個男人真的有張非常好看的皮相,也許是因為他的父親是美國人,所以他融合了東西兩方的優點,五官立體得像是雕像般完美,更可怕的是他擁有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
盡管他臉上的笑意總是噙著些許不屑和傲慢,但還是該死的好看。
女人會受吸引,一點都不意外。
不過,仔細看著他,她突然發現他的臉似乎異樣蒼白。
容禎看向上方的燈光,再看向他,發覺不是燈光問題,而是他的臉色確實不佳。
「你身體不舒服?」她問。
他愣了下,揚笑。「擔心我?」
「先把錢包交出來,要是你倒下,我還能付餐費。」
這個實際的答案,讓那巽予忍不住放聲大笑。「還是回到台灣好,雖然台灣已經沒有我的親人了。」至少這塊土地上,還有一個她。
她坦白直率,快人快語,是他非常欣賞的一點。
「你去美國,你爸對你怎樣?」她記得他說過,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一直是母親含辛茹苦帶大的,後來母親去世時,他一直是恨著父親的。
六年前他要去美國時,其實也是故意要去叨擾父親,說要省房租。
他笑得像是魔物般誘人。「血緣是最毫無道理的暴力,根本無從選擇,是被迫接受的。」
「他對你不好?」
「他根本不讓我進去他家。」頓了下,他忍不住笑得自嘲。「還好那時沒帶你去,否則就糗大了。」
「你那時候為什麼爽約?」
沒料到她直接丟來一顆直球,那巽予有些錯愕。「……你姊不讓我帶你去。」
「為什麼?姊明明答應了。」她不是想追根究底,而是覺得不合理。
那巽予拿起桌面的咖啡淺啜了一口。「她對我不放心,怕我對你出手吧。」他說得漫不經心,像是刻意在說笑。
「你跟姊瞞了我什麼?」放下叉子,她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不喜歡被蒙騙,尤其是兩個對她最重要的人。
那巽予拿著咖啡杯輕嗅著。「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到底答應我了沒有?」
「姊姊會生氣。」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只要容祺答應,你就會很樂意加入我的團隊?」
「我沒有很樂意,況且姊姊現在不在台灣,你沒有辦法說服她。」她甚至認為姊姊根本就不想見到他。
之前只要在電視上看見關于他的新聞,大幅報導著他是台灣之光時,姊姊總會氣得關電視,大聲訕笑那種人一點都不配當台灣之光。
「她去哪?」
「她去日本進行定期研修。」
「……她現在在哪高就?」容祺是個技術無可挑剔的美發師,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她可以加入他的團隊。
「你不知道姊姊在哪工作,卻知道我在哪工作?」她心思敏捷,立刻抓到他的語病。
那巽予不禁失笑。
他知道,再和她踫面,她早晚會知道六年前發生什麼事,可是他卻無法控制自己,至少在這一段時間里,他想要她的陪伴。
「當然是因為我比較在乎你。」他刻意輕佻的說,長指刷過她粉女敕無瑕的頰。
「那種話,拿去拐未成年少年或是沒大腦的模特兒比較好用。」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無比慶幸自己無表情的臉可以騙過所有的人,甚至可以瞞過自己的心……即使是在氣他怨他長達六年後的現在,她依舊無可救藥地貪戀這個人。
當年,不過是課堂上匆匆一瞥,就那麼傻地定了情。
再見面時,他多了個身分,隔開了彼此的距離。
她多死心眼,明知道他和姊姊在交往,她竟還寧可在他身邊痛著,也不願意永遠失去他的消息。
可是六年前,他們的分手令她驚覺自己是個無足輕重的局外人……就算她可以自欺欺人的說這種相處方式很快樂,但當他們分手,他和她之間,什麼都不是,沒有任何羈絆。
那巽予笑眯眼。「所以,我對你很放心,要是我勾引不了你,怕是也沒有任何男人能讓你動心。」
他知道,她的心里沒有他。
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從容面對喜歡的男人和自己的姊姊相處,在他幾番試探之下,他確定……一個閃身錯過,他們之間就沒有連系的紅線。
當年在課外活動遇見她,那一瞬間,彷佛時間都為她停止。
她不是絕美,卻有股出塵和冷漠的氣質。上過兩堂課,他想要再進一步認識她,豈料她不見蹤影。
後來,在朋友介紹之下,他遇到了容祺,因為容祺的面貌和她有分相似,所以他決定和容祺交往,豈料,她竟是容祺的妹妹。
在那種狀態之下,他又能怎麼去愛?
他在錯的時間做了錯的事,就代表他已經沒有機會回頭,如今要是能偷得一段相處的時間,又何嘗不是老天給他的最後補償?
「離題了,你到底要怎麼做?」收回心思,容禎抓住重點追問。
在這深夜時分在這里相處,她只是想確定他不會再為難納思。
她真的不希望,好友因為自己而背負莫須有的壓力。
「先斬後奏。」
真像這人的作風。「……姊姊會氣爆。」
「放心吧,再氣也只有這麼一回。」
那沉嗓里透著幾許滄桑和自嘲,令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揪著。「好了,我要回家了。」既然事情已經談妥,她就不再瞎耗,不要再受他的一舉一動牽引著。
「那些糕點……」那巽予定楮一看,她竟然把所有送上桌的糕點都吃完了,就連伯爵女乃茶和拿鐵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喝完的。
容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巽予掏出皮夾,忍不住搖頭。「想跟你交往的男人,經濟能力必須很強。」
「我要養活自己,還不算太困難。」
他勾笑,付完帳後,來到車上,車子才剛發動,他像是想到一件,事轉身伸手往後座拿了樣東西。
這動作,讓他束起的長發掃過她的手臂,教她不禁輕抓了下。
他驀地回頭,手上拿了樣東西,坐妥才問︰「你剛才抓我的頭發?」
「……就像玩貓尾巴。」她勉為其難地吐出幾個字。
「貓尾巴有我的頭發這麼細膩?」
「有分岔。」她很不客氣地指著末端。「把頭發留這麼長做什麼,並不適合你。」
當年認識他時,他頭發就偏長,但卻不及肩,而且是削薄得很有型,但現在這長度看起來,要是放下的話,恐怕已經過腰了。
可見,這些年,他頂多修過。
「是不適合,但……不想剪。」
她垂下長睫,不禁忖著,難道他很思念姊姊?所以……姊姊不幫他剪,他就持續留著?
既然如此,當初干麼分手?
「喏,這個給你。」
容禎回神,瞧著他擱在她腿上的一本書。
她拿起輕翻,卻發現里頭都是他的手繪圖畫,並不是印刷品,而是他親筆畫的服裝畫冊。
「你……」
「當初答應要給你的,雖然晚了一點,但多了這幾年新的想法,你要是有興趣,可以看看。」他說著,踩著油門,墨亮的跑車在夜間大道上如電疾飛著。「就算不喜歡,也要收著,因為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本。」
容禎垂眼看著書,手撫過黑絨書面。
內心的沖擊,讓她不知道怎麼說服自己不在意他。
他雖然爽約,但其中原由,兩個當事人都不說,而且他還記得答應要給她手繪畫冊……對前女友的妹妹做到這種地步,這人雖是可惡,卻又讓人討厭不了。
眼前,她該再一次地漠視自己內心渴望,當個徹底的局外人,還是當牽起他和姊姊之間紅線的小紅娘?
可是——
「先跟你說,姊姊現在有男朋友了。」她悶聲道。
他愣了下,失笑。「恭喜她嘍。」
她不解地望著看起來完全不在意的他。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姊姊,為什麼要留長發,又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不懂……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