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容禎幾乎是一夜未眠。
她的內心深受折磨,直到天色欲亮時,她的手機收到簡訊。
打開一瞧,竟是那巽予傳來的簡訊,寫著簡單的字眼,問她睡得好不好。
她看著好半晌。
他喜歡她,所以,一回台灣便找她。他不知道姊姊在哪工作,卻知道她在哪里上班……他還記得她喜歡吃什麼,還記得說過的承諾,因為他在意著自己,但既然如此,為什麼他什麼都沒說?
是介意姊姊?那麼……她該不該問?
她的手指動了動,但終究還是沒回他簡訊,才剛要放下手機,他的簡訊再次傳來,她打開訊息一看,隨即走到陽台,往下一看,果真看見他的跑車就停在樓下。
他沒回去?
她原本想撥電話給他,但又怕姊姊听到,想了下,干脆搭了件外套,躡手躡腳地下樓。
那巽予一夜未眠,開著車窗,抽了一夜的菸,盯著手機,卻不知道還能再傳什麼訊息給她。
他擔心容祺一怒之下會道出當年的事,但又想,依容祺熾烈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會提起……他希望她提起,又不願意她提起,因為老天已經不再給他愛人的機會。
小時候,母親獨自扶養他,日子並不好過,每當他想買什麼東西時,母親總說,要他按捺住購買的沖動,過了三天再去看,仔細想那個物品適不適合自己。
有的時候,過了三天,購買的沖動不見了,不再那麼喜愛了。
母親說,那就代表他並不是那麼喜歡那樣東西,但要是反覆過了好幾個三天,卻還是很想買,那就代表真的喜歡極了。
而面對容禎,盡管六年後才再見面,他的悸動一如初見。
他想得到她,但是卻不能。
想把她丟得遠遠的,又做不到。
這麼說來,其實他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面對她時,他無法做出最好的決定。
現在容祺介入阻止,他到底該怎麼做?
忖著,突地听見有人敲著車窗,他橫眼睨去,驚見是她,錯愕得差點讓叼在嘴上的菸掉落在腿上。
「你怎麼下樓了?」將車窗降下,他問。
「你在這里干麼?你該不會都沒回去吧?」容禎問著,直睇著他充滿血絲的眸。他的襯衫發皺,神色疲憊極了,明明就很累了,為什麼還守在她家樓下?因為擔心她嗎?
「容祺很生氣?」
要是因為他,而害她被容祺罵得狗血淋頭,可不是他樂見的。
他很清楚她們兩姊妹的感情有多好,容祺可以放棄學業,就只為了照顧車禍受傷的妹妹,擔負起家計和她的學費……她對容祺更是無話可說,容祺說一,她絕不說二……他可以想見,她堅持要完成工作時,容祺會如何大發雷霆。
「還好……如果姊很生氣的話,你就同意我放棄和你的合作?」她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問他過去的事,可是……好難,她不知道該怎麼問。
「不,當然不,只是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說服她。」他可以借助外力逼迫容祺短暫點頭,但這種做法是最後的手段,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容祺是真心答應的。
「那麼,這段時間我不需要再到京都報到?」
「怎麼可以?明天京都有場發表宴會,算是替發表會再多打點宣傳,順便確定最後賓客名單,所以今天我還要你幫我為那群模特兒定裝,好讓她們可以明天出席宴會。」
「好吧,晚一點我會到京都報到。」
「需要我接送嗎?」
容禎瞥他一眼。「回去換下你的咸干菜吧。」
那巽予看了自己的襯衫一眼。「滿有頹廢風的,不是嗎?」
「景氣不好的時候,就更要走華麗風。」她不習慣看他頹廢,比較習慣看他華麗登場。
他不禁低笑。「原來你也會說笑話。」
「……姑且就當是笑話吧。」如果他是這麼想的話。「回去吧,我晚點會搭計程車過去。」
算了,再找時間問吧。忖著,她轉過身去,他卻冷不防地問——
「對了,如果容祺說了什麼……記得告訴我。」他想,容祺應該什麼都沒說,否則她的反應不該這麼平淡……但也許是容祺已經說了,只是她並不在乎。
容禎頓了下,緩緩回頭。「告訴你又怎樣?」開口的瞬間,她心跳得很快。
她很緊張,就連手心都開始冒汗。
那巽予直睇著她,從她晶亮的眸底讀出她的思緒——容祺告訴她了!
「那時候……你為什麼要偷親我?」
聞言,他喉頭緊縮著,好一會,才揚起玩世不恭的笑,掩飾他眸底的悸動。「……一時的鬼迷心竅。」
「鬼迷心竅?」她覺得自己好可悲,不只是因為他的回答,也是因想做出難受的表情都不行!「你跟姊說,你喜歡我,結果現在卻告訴我,你只是鬼迷心竅?!」
「我……」
「我喜歡你!」她倔強地抿起嘴,要自己勇敢。「我也一直喜歡著你,打從我在學校遇見你時,我就喜歡你了!現在,就算姊不贊成,我還是喜歡你,只要你說你喜歡我,我就可以說服姊姊!」
她知道這個決定會讓姊姊很傷心,可是……如果他愛她,她就能很勇敢,甚至花一輩子的時間去解開姊姊的心結。
那巽予震愕看著她半晌,緩緩垂斂長睫,悶聲笑著。「謝謝,但……不用了,一切都過去了。」這消息真是讓人開心得快要飛上天了……原來他們真的是擦身而過,老天真是開了他一個大玩笑。
這趟回台灣,他只是自私地想要多添點美好的記憶,不敢也不能奢望自己能夠得到她的愛……如今他擁有了,卻不能要!
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剝奪了他的曾經擁有,而如今,他連擁有都不敢奢想。
「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麼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麼?為什麼你還記得承諾,為什麼你還對我這麼好?」
「我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對你好……是一種習慣,但人心總是會變,好比你姊姊被我傷過,但她還是能忘了我再愛另一個人。也許我曾經愛過你,但……也只是曾經了。」他笑著,佩服自己竟能睜眼說瞎話。
如果可以,他想要摟著她,告訴她,他有多麼愛她,可是他沒有時間了……
容禎呆住。
錯過了,就注定失去了?
還沒開始,就已經變成了過去式……只剩下曾經。
「好了,回去休息吧,晚點見。」話落,他發動車子,緩緩地朝前駛去。
她還站在原地,目送他的離去。她的眼很酸澀,心痛到想被凌遲,卻還是流不出半滴淚。
這人……好殘忍。
在他們把話說清楚之後,他能風淡雲輕地說走就走,她卻怎麼也移不開腳步。
他的時間在六年前就開始往前,她的時間卻被困在六年前的那一夜……
☆☆☆
京都百貨十三樓的臨時教室里頭,男男女女,正選加候補共四十二名模特兒,列隊排開,進行站姿與走姿的訓練。
「往前……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容禎沒有笑意的眸,銳利如刃地盯著所有模特兒,讓他們從頭練基本功。
一次又一次,沒有停歇的時間,模特兒不斷地來回踏步,立定轉身,然而都已經走了一個上午,容禎的口令還是沒打算停。
一方面是因為模特兒的基本功實在差到讓她想罵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看見那巽予,而她也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再加上到她今天上班前,姊姊理都不理她,她的情緒幾乎蕩入谷底。
她的愛情還沒開始就已經墜毀,她卻連哀悼的時間都沒有。
而眼前——「停!」
她一聲令下,所有模特兒都停下腳步,一雙雙眼或有怨懟,或有不滿,但都不敢直盯著她,而是瞪著地板。
容禎眉頭微皺著,開始唱名。「八號、九號、十一號……四十一號,除了以上這些人,我沒念到的,退到最後頭。」
沒被點到的模特兒,一個個乖乖地在教室後方排成三列。
「靠過來。」容禎比了比,被點到的十幾個模特兒隨即整隊來到她面前。她垂眼想了下,再抬眼看著她們問︰「你們到底有沒有上過課?」
這幾個模特兒對她而言,非常陌生,她幾乎可以肯定,根本就不是她挑選的。當初她挑選模特兒的基本要求,是身體協調性還有態度誠懇度,會有這兩樣要求,是為了確定模特兒可以確實詮釋出衣服的特性,配合發表會前的所有訓練。
就算沒有上過基礎課程也無所謂,因為還有時間可以教,可問題是眼前這幾個模特兒沒有基礎就算了,還一直在扯其他人的後腿,完全跟不上進度,甚至沒有學習的態度,從頭到尾都擺著臭臉,萬分不耐。
幾個模特兒面面相覷。
「沒有上過課,就麻煩你們多用點心上課。」容禎淡聲道。
她不敢要求她們多完美,但至少在學習的階段里,就應該加倍努力地學習,而不是擺著臭臉,踩著意興闌珊的腳步。
「……已經走很久了,我的腳很痛。」其中有個模特兒出聲道。
容禎看著她穿的三寸高跟鞋。「大家走得一樣久,為什麼只有你喊痛?」那鞋子,是SB自家設計的鞋,和一般名牌高跟鞋最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不但充滿時尚感,而且還有氣墊底,穿走起來非常舒適,跟很多能穿不能走的名牌鞋相比,好上很多。
「我也痛。」
「我也痛……」
突地,一只只粉女敕的玉手接連舉了起來,眼前十三位女模,有志一同地表現柔弱和可憐。
容禎看向後頭剩余的二十九個模特兒,問︰「你們腳痛嗎?」
二十九個模特兒不約而同地搖頭,容禎將目光調回,沉聲道︰「如果你們真的覺得腳很痛,我就不勉強你們,麻煩你們月兌下鞋子,全部離開。」
十三個女模一愣,就連一直待在教室一旁冷眼旁觀的尤萱都意外她竟有這等魄力,而穆勒盡管听不懂中文,但也看得出她和幾個女模情況相當不對頭。
「要離開嗎?」容禎再問。
「……不。」
「那麼……听我口令,走姿預備,走!」
女模擺定姿勢,立刻踏開腳步。
「給我笑臉!」她喊著。
一個個女模擺出笑臉,然而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再來一次。」容禎跟在旁邊走著,一遍又一遍地陪著走,自己示範著。「眼神,定位,腳步,上半身給我穩住……」
突地,有個女模腳步踉蹌了下,驚呼出聲的瞬間,容禎已經眼明手快地抓住她,硬是將她撐住,才沒讓她跌撲在地。
「你沒事吧。」容禎問著,扶著她到一旁坐下。
「我的腳……」模特兒雙眼泛紅,直模著腳。
容禎看向她的腳,瞧見後腳跟被磨得破皮,已經有血水滲出。
她眉頭皺起,還沒開口,就听見尤萱很虛假地高聲喊著,「天啊,流血了,看起來好痛。」
尤萱說著,快步走來,不斷地安慰那位模特兒,甚至其他幾位被點名的模特兒都跟著走來,也抱怨著自己的腳也磨出水泡。
幾個人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雖然是在討論彼此的傷勢,但一雙雙眼卻是盯著容禎,彷佛是在責怪她有多不近人情。
就連穆勒也極不認同地看著她。
在十幾雙抱怨的眼神之下,容禎覺得不管再說什麼,好像都像狡辯。
容禎不禁想,自己今天太過心浮氣躁,才會連她們出狀況都沒發覺,自以為是地認為一丁點腳傷,對模特兒來說根本是無法避免的傷害,沒什麼……她真的是太糟了。
「……我去拿OK繃。」她小聲道,快步離去。
尤萱看著她的背影卻高分貝地說︰「何必呢?打了人家一巴掌再模臉惜惜,何不一開始就別打人?」
容禎頓了下,但又加快腳步,沒听見尤萱接著說的話——
「所以說呀,你們自己要想清楚,到底是要跟著那種人繼續苦下去,還是跟著穆勒這位國際級的造型師?」尤萱說著,看向穆勒,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他立刻揚眉勾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