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自然是無功而返,若不是東平王府的老太妃還坐在上頭笑眯眯地看著,話題已經轉到「今日這一對新人真是佳兒佳婿」上去了,賈母定會在心里暗恨周姨娘果然上不得台面,連賈府遞出的橄欖枝也不接。
但就是因為東平王府都表現得很滿意這門親事,賈母的心態自然也發生了變化,她如今不會去想是賈琳和周氏不識抬舉,而是反而認為王夫人往日做得太過分了一些,才使得賈琳連帶著周姨娘都怨上了賈府。
很多時候,人都是不能深想的,一深想,往往思維就發散了。賈母一時之間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好容易懷個男胎,就因著王夫人的算計,這胎兒還掉了。女人知道女人的事情,王夫人用來搪塞賈政的借口——說那是林府的那個姨娘自作主張——賈母是一點都不相信的。這一想,明明昨日王夫人將周姨娘的賣身契還給她時,賈母也是默許的,但現在這些都被賈母一股腦兒推到了王夫人頭上,覺得果然是她心思狹隘容不了姨娘庶子。
雖然說,對王夫人的惡感不會削弱了賈母對二房連著幾十年的偏愛,但是賈母已經決定,這管家之事是決計不能再交給王夫人了。但若是只交給鳳哥兒,賈母又怕這最後會委屈了寶玉,大房的嫂子掌家到底還是沒有自己的親娘掌家來的便宜。賈母垂下眼瞼,默想,看樣子,是得籌劃著給珠兒娶一門親事了……
老太妃的年紀其實比賈母還小一些,但她的目光卻比賈母更毒,笑著看了一圈王夫人臉上的憤慨不平,邢夫人臉上是事不關己,王熙鳳臉上的若有所思,最後還有賈母臉上的一派慈和。老太妃仍是笑著,心里卻已經有數了。她轉著手上的佛珠,心里暗道︰怨不得前些日子,忠順王還特意眼巴巴地求到東平王府來,說是要找一個規矩極好的嬤嬤,還要求這嬤嬤要看著極為嚴厲,但心地卻又是極好的。看樣子,那個時候忠順王就已經知道會這一朝了。忠順王,應恕,賈琳,七皇子,這些少年人湊到一塊,也算是難得的緣分。
老太妃自認為已經老了,那些家國天下的大事都不該和她牽扯上關系,但此刻心里卻仍是生出了好奇來,也不知道那賈琳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物!
這一天雖是事多,但也很快就到了傍晚。賈珠老老實實地坐在賈赦身邊。看著不遠處的桌子上,鎮南侯和他兩個兒子極難看的臉色,賈珠心里雖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但也是松了一口氣。還好,他應了伯父的意思,沒有湊到東邊屋子里去陪坐,你瞧,這不是鎮南侯的兩個嫡子去給他們的哥哥陪坐,都被趕出了來麼……可偏偏,鎮南侯還不能說自己的嫡長子做錯了,不,忠瑞王世子都不能算是鎮南侯的嫡長子了,到底是出族了呢!
一時又想到賈琳,賈珠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個弟弟竟然沒什麼印象了,回憶起來,也只記得他幼時木訥不討喜的性子,再往後就是忽然間長成了,竟然不聲不響考出一個小三元來。同在國子監里,兄弟倆也說不上什麼話,賈珠自己是有些文人相輕的意思在里頭,但賈琳……他似乎也從來沒有主動過。
從來沒有主動過……賈珠心中一顫,心里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該不是賈琳從一開始就想著要月兌離賈府吧?他明明覺得這個念頭是如此荒謬,但卻又禁不住往哪方面去想,還越想越覺得有理。如果這是真的,那自己又能如何?可惜麼,遺憾麼,生氣麼,想要去質問賈琳麼?賈珠模了模自己的胸口,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情緒了。
這時候是該請新人出屋了。這個過程是允許人圍觀的,圍觀的人越多,身份越高,也彰顯新人們成親後的日子越興旺。而圍觀的人呢,也願意來沾一沾新人的喜氣。
若之前是定了要入族的,那麼這時候應該一方派出某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在門口親迎,然後另一方會由那些陪坐的青年們將新人送出來。賈琳這邊,東平王搶了這個差事,直接領著來觀喜宴的眾人徑自去了賈琳所待的東屋。屋子里很冷清,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眾人想到拿到手的請柬上那還十分新鮮著的墨跡,心里就已經清楚了。
果然,不多久,新人穿著喜袍孤零零地走了出來,身邊沒有任何人相陪。
隔著人群,賈珠第一次認真地看向這個從未好好看過一眼的弟弟——不,現在已經不是了——他們站得不算遠,熱鬧的人群卻把他們隔開了。東平王走上去,攬過賈琳的肩膀,低聲說了一聲好孩子。賈琳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注意到賈珠一直在看他。
秦恕那邊,本來賈赦或是賈敬的身份都是合適的,可偏偏賈琳已經出了族。賈琳只是一個人了,他又不像秦恕那樣有了義父,因此這相迎之事只能他自己親自去做。到了西屋門口,不多久,粉女敕粉女敕的小水憶就牽著秦恕的手走出來了——其實是秦恕牽著他——他將秦恕的手遞給賈琳,女乃聲女乃氣地說道︰「這位哥哥,我把我的好哥哥交給你了!」
秦恕的耳朵尖紅得仿佛要滴血了。賈琳笑了,直接牽過秦恕的手,一臉認真地對小水憶保證說︰「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不會欺負你哥哥的。」
也不知道誰喊了一句「小孩子家家懂什麼,這正是互相欺負才有意思呢」,這話顯然是這隱射床上之事,周圍看熱鬧的人便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好容易這笑聲止了,新人們該去祭天地拜父母了,結果從人群中忽然傳出另一個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來。
「才……才不是哥哥,婢生子不是哥哥,珠哥哥是哥,璉哥哥是哥哥!」
周圍靜得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听得見。寶玉見大家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重復道︰「不,不是哥哥。」寶玉如今兩周歲多一點,他的確是個聰明討喜的孩子,平日里說話能哄得賈母笑得合不攏嘴。但說到底,他又只是一個孩子,就是天資聰穎了,也容易受到大人的影響。王夫人教他不許叫賈琳哥哥,又說了好些婢生子如何如何的話,寶玉自然也記在了心里。
這倒是神來之筆了,賈琳低著頭,斂去了唇角的笑意。周圍的人看不清他的臉色,只當他是被寶玉的童言無忌給傷到了。領著寶玉走來的賈政惡狠狠地瞪著寶玉,仿佛要把他從女乃娘懷里掏出來摔在地上。而賈珠臉色發白,他只覺得因著寶玉那一句話,周圍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戳得人生疼生疼的。就連賈璉此刻都覺得尷尬。反倒是素來荒唐的賈赦,這時候也繼續荒唐著,走過去,模了模寶玉的臉,贊道︰「果然是個聰明的,知道琳哥兒出了族,不能算是哥哥了呢!來,大伯給你塞個銀珠子,你拿去買糖吃。」
這本來是賈母的意思,當她知道賈赦把珠兒給劫走了,真是恨不得用拐杖對著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長子狠敲一頓。等賈政得了消息趕來的時候,賈母又心生一計,叫賈政領著寶玉出現。寶玉如今年紀還小,就是當著眾人的面喊了賈琳一聲哥哥,賈琳能不認下來?一旦認下來,這次認了,下次也不能回了,這日後再走動走動,關系總能慢慢修復的。但若是眾目睽睽之下,賈琳硬起心腸不願意應了寶玉這一聲哥哥,別管他是不是已經出族了,自然就有人要說他絕情。等輿論都偏向了賈府,賈府再借機放低姿態,賈琳為了好名聲還不是要靠上來?世人啊都是這樣的,所以行事的時候才往往需要留三分余地。
可以說,賈母這個計策本來是極好的。
女乃嬤嬤被委以重任,自然就要哄著寶玉開口。這也奇怪了,寶玉原本一直是個很听話的孩子,你教他喊人,他總會親親熱熱地喊出來。但就是這次,怎麼教,寶玉都不願意開口叫。女乃嬤嬤急得出了滿身的汗。結果,寶玉拿自己的小帕子作勢給女乃嬤嬤擦了汗,反過來還給女乃嬤嬤講了一通道理︰「才……才不是哥哥,婢生子不是哥哥,珠哥哥是哥,璉哥哥是哥哥!」
好啦,這話好巧不巧地還被所有人都听見了。雖然說,如賈琳這樣的庶出子的確是婢生子,但這婢生子的說法實在不好听,私底下說說也就罷了,如何能擺到台面上?畢竟,不管怎麼說,他既然是你父親的兒子,那也是府里的主子呢,更是你的哥哥呢,寶玉這話若是被有心人真追究起來,能把寶玉直接一棍子打下去了。當然,寶玉長得可愛,年紀也小,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顯露出什麼鄙夷的表情來,因此倒不像是他故意說出來的,反而覺得是他學了大人的話。那問題又來了,這家大人總是這樣說話,那賈琳這個庶出子在賈府中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賈琳默默地在心里為賈赦最後那句話話點了一個贊。
盡管大家都明白,賈琳是被出族的,可是畢竟沒有放在明面上直晃晃的說出來,若是日後逢年過節,賈府那特意送了禮來,那賈琳是回禮,還是不回禮?不回禮惹人閑話,回了,賈府這狗皮膏藥就掀不掉了。如今,這個事實終于被賈赦說出來了。這以後,只要賈府不怕人笑話,那就盡管湊上來吧。
秦恕以為賈琳還在傷心,他捏了捏賈琳的手心,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他日你高中之後為你母親請一個誥命來,自然再無人敢看輕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也是雙更哦,等晚上還有一更的。謝謝rachel的地雷!
所以,神補刀的人是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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