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三年臘月二十一的北京城,天氣賊冷賊冷的,剛剛敲過五更,天還沒亮。在大柵欄的一排不起眼的民房中的其中一座斑駁的門輕輕的開了。一個少年慢慢的把頭探了出來,被冷風一擊,打了個冷戰,下意識的又縮了回去。不一會他又戴了一頂破舊的氈帽出來了,冷風吹來他下意識地往下拉了拉,揣著袖子,走進了北京拂曉的寒風中。
少年看上去大概十四五歲,身上穿了件海藍色的的棉袍,如果讓瑞福祥的隨便一個伙計來看,都看的出來是上等的西洋密紋布做的,穿在身上輕便、擋風,而且還結實。可惜,棉袍的顏色已經舊的有些灰暗了,胳膊肘處已經打了兩個補丁。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快步走著,走到福光轎房的門口,里面已經有了燈火,管事朱三正忙著給抬轎的漢子們發竹籌。京城的轎房比全國的轎房都開門的早,因為今天是朝廷早朝的時間,那些低品級的京官,俸祿有限,應酬又不少,雖然有各省的冰敬和炭敬,但有時還是捉襟見肘,沒錢養轎夫,又不想丟面子,雇頂轎子倒是省事不少。所以,朱三發的竹籌上都寫著︰羊肉胡同刑部趙主事、東三胡同內務府劉爺。拿了竹籌的轎夫,吆喝一聲,抬著轎子,顫悠悠的走進了北京城初晨的黑暗中。
少年撇進福光的大門,怯怯的看了正在忙碌的朱三一眼,嘴嚅囁了以下,又閉住了。好一會,朱三才忙著把竹籌分完,回頭一眼看到了,門口的少年。他皺了皺眉頭,馬上又擠出一點笑臉說︰「蘇二爺,您來的到早,可我們這里的活可不是,你們這些黃帶子們能干的,奕敏頭微微一低道︰「朱三哥,馬上過小年了,家里還……」朱三嘆了口氣︰「我們這里的活也不是你這樣的半大孩子干的,再說了那些老爺們,如果知道你是黃帶子宗室,也不敢坐你抬的轎,不是。您體諒體諒我們的難處,也算照顧小人的草料了。
這個少年名叫蘇敏,是大清國的宗室子弟,先祖豪格是皇太極的長子,曾被封為肅親王,作戰勇猛,在率兵平定了四川,親自射殺了張獻忠,班師回京的路上被當時的攝政王多爾滾殺了。後來,順治皇帝恢復了豪格家族的親王爵位。清朝宗室的爵位分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不入八分鎮國公、不入八分輔國公、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奉恩將軍共十二級,除了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每一代都要降一等,到了蘇敏爺爺,就剩下一個一等奉國將軍的爵位了。
蘇敏的父親,是個典型的旗人,整天遛鳥、斗蛐蛐、泡茶館,作為閑散宗室靠內務府的每月十五兩銀子的錢糧過活,最後斗蛐蛐連那份錢糧也輸了出去。在蘇敏十二歲的時候,賣光了家產後,終于死了。家里只剩下了在大柵欄的一處小四合院,蘇敏的母親和蘇敏、蘇誠兄弟和妹妹慧兒,蘇敏上面還有個哥哥在十歲上得肚子疼死了,蘇敏就成了「二爺」,不過「二爺」也是街邊的走流伙夫對這個窮困孩子的一點尊稱。
據蘇敏的母親講蘇敏爺爺在的時候,家里也還風光,四進的大院子,還有二三十個奴才。蘇敏的父親兄弟五個,排行老三,老二早役,老大蘇欽中生性懦弱,不被所喜,在內務府謀了個閑差混日子。老四蘇慶生從小機靈聰慧,在宗學里也是出類拔萃,加上嘴甜,膝蓋軟,見人請安,人又勤快,競惹得眾人都喜歡,在理藩院謀了個要缺。最後他襲了老奉國將軍的爵位,又上下打點一番,靠著點勤謹的小功勞,沒降爵一等,還是襲著奉國將軍的爵位。老五蘇鄂春為人木訥,最喜擺弄些木工機關,幾年下來,做的牽了能走木狗,放了能飛的木鳥,成了周圍孩子們的最喜愛的玩具,做的宮殿模子也是雕梁畫棟,惟妙惟肖。父親給他謀的差事也不去,自己找到了內務府工匠司,拿著自己做的東西望人家面前一放,就進了工匠司。可他對一般的木匠活看不上眼,專門搞些新奇的東西,可別人卻說這是奇巧工,不和皇家風範,氣得他撂挑子不干了,就在外面打短工,討生活,今天保定,明天承德的走到哪里干到哪里。自從蘇敏的父親去世,他經常給蘇敏家扛點米面、窩窩,有時又幾個月不見人。
踫了壁的蘇敏揣著手郁郁的往家走,快走到家門口,門忽然打開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媽子,拿著一把小掃把掃著門前的台階,這是蘇敏家選擇唯一的下人李媽。她是蘇敏的爺爺在街上撿來的,那年山東大旱,李媽一家來京城尋親,哪知尋親不遇,一家人在站在雪地里的屋檐下淒苦不堪,蘇老爺一時憐憫就收留了他們。李媽作了蘇敏父親的嬤嬤,那年蘇敏的父親才十歲,李媽的男人人高馬大又會些拳腳就作了護院。一家人經年累月忠心扶持蘇家,蘇老爺就將一處舊屋賞給了他們,他們本來帶來了一個女兒,到蘇府後又生了個兒子叫李柱,比蘇敏大四歲,人如其名,憨憨的但長得像孔廟里的大粱柱一樣。蘇敏的父親去世後,李媽的男人也發痧死了,李媽索性搬進了蘇敏家,不但不要工錢,還經常把李柱在朝陽門碼頭作苦力掙的一些辛苦錢補貼給蘇敏家。
靠著五叔和李媽的幫襯,再加上媽媽在家里作些針線活,一家人還算吃得飽飯,但蘇敏上宗學的筆墨銀子就靠變賣一些家用物什,家里值錢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弟弟蘇誠都九歲了,早該上宗學了,蘇敏覺得自己應該幫家里掙點錢。可第一次就灰溜溜的被趕出來了。
這時天邊隱隱有些發亮,屋里咳嗽了一聲,蘇敏知道這是媽媽就要起來了,這幾個月來媽媽都是這個時辰起來,想多作些針線活。
蘇敏忽然有些懼怕回家,好像有不能承受之重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起來。他回過頭迎著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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