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伏天,外面熱得下火也似,小茶鋪里沒風,涼快也就有限。許歡坐得久了,羅袍背後汗濕了一片,他端起茶碗喝了兩口,只覺這樣劣茶簡直不值得入他的尊口,不由得對對面桌上那幾個喋喋不休的窮書生更多了幾分抱怨。
「這麼著總不是個事兒。」他身邊的崔成秀養尊處優久了,更不耐熱,一身布衣被汗浸了個透,胖臉上汗珠直淌,從茶鋪伙計手里接過浸了井水的毛巾沒頭沒腦地擦了一陣,壓著公鴨嗓和許歡商量,「今天日頭好,京里熱鬧也多,不怕這幾個江南土包子不動心,咱們隨便尋上一處,揀個涼爽開闊地界,既讓他們看了熱鬧,也不耽誤論文,小爺也不會怪罪。」
「報國寺承恩寺都有曬經道場,」許歡想了想,又搖頭,「可這幾個書呆子都不是尊佛重道的人,只怕引不動。」
「許大人怎麼忘了,」崔成秀一雙細眼楮眨了眨,「城北護城河邊上,京營外象房和御馬監不是要浴象馴象嘛!福慶樓就在護城河對面,雅座又敞亮又涼快,酒菜都做得精細,冰碗子還是京里的頭一份兒——多合適的地方啊!」
許歡怔了怔,並不接話,崔成秀見他猶豫,也有點發急,壓著聲音又道︰「咱們好說,熱壞了小爺,回去可不好交待。我知道大人的顧慮,御馬監有一對母子象,等小爺到了福慶樓,就讓象奴悄悄領小象回去,母象必定引著象群跟著走,左右半個時辰便都進了象房,又有上直衛弟兄們護持著,還能出什麼事?」
「大總管說的是。」許歡朝門口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小廝早早去報信,起身到對面桌邊,在遂王耳邊稟報了幾句,果然遂王想了想便站起身來,團團拱了拱手︰「相逢就是有緣,我做主在福慶樓擺了桌席面,幾位不會不賞臉吧?」說著又朗笑幾聲,向著下手座位上的少女道,「小十一,咱們姐妹難得遇到幾個知己,總得盡一盡地主之誼才是。」
在這些人情世故方面,皇帝一貫肯听遂王的話,此刻便應聲落落大方地站起來點頭︰「阿姐說的是,這些日子多有叨擾,今日便是我還席。」
幾個赴女科的娘子謙遜了一番,最終還是年少臉女敕推辭不過,只得一頭告罪,一頭收拾了筆墨,與皇帝一同上了許歡雇來的騾車。
「師傅,」崔成秀的徒弟自小茶鋪里會帳出來,眼見一行人已逶迤走遠,趕緊替他牽了灰驢過來,「這些個娘子小氣得緊,大半個時辰又說又講,也不肯花銀子換茶,我看那茶碗里頭茶色都沖沒了,老話說得好,江南鐵算盤,真是至死不改,遇上咱們小爺這麼慷慨厚道的人,福慶樓的席面,她們吃一回,就是還十回也夠不上呀!」
崔成秀正了正頭上的遮陽大帽,翻身上了驢背,只「嘿」了一聲︰「別說這頓飯,就是這一路,上直衛游擊趕車,御前總管壓陣——這些人就是落了第,這輩子也夠本了!」
說是這麼說,崔成秀臉上卻沒露出半分鄙夷嫌棄來。大齊皇帝好微服,自太祖皇帝算起,沒一個能老老實實在宮里待上一輩子的,先帝好佛,每年必定扮了香客到報國寺走幾遭,或拈香或參禪或賞桂花,今上九歲登大寶,安分守己了五年,今年終于也忍不住白龍魚服,和這些個來京趕考的窮酸娘子混到了一處,這些人沾了萬歲的福氣,飛黃騰達已是板上釘釘——他咂了咂嘴,抬手在驢上不輕不重地一鞭,又和徒弟低聲談論︰「你在桌上伺候著,看小爺和哪個娘子最親近?」
「藍衣裳的那個顧娘子。」崔三順不假思索,「遂王贊了好幾回她的文章,說是可謂魁首,小爺雖然不大說話,可也點了頭,還細問顧娘子家里人口呢!顧娘子人也好,見我在一旁伺候著,說是看我辛苦,自己掏腰包給我叫了碗梅湯——」
「一碗梅湯就收了你小子,你那舌頭就這麼不值錢?」崔成秀笑罵一聲,心底也有了成算,皇帝是個細心人,性情雖然不冷不熱,但對底下人素來也大方不苛刻,這位顧小娘子年紀輕,文才好,行事又對皇帝胃口,相貌也生得不差——「也罷,」他琢磨了一會兒道,「我看這里頭家境就屬這位顧小娘子差些,等散了席你送她們回客棧,就請顧小娘子收拾過來住咱們鄰院,就說小爺想和顧小娘子論文方便些。」
崔三順為了難︰「許大人不是說那院子寧可空著,不能給外人住——」
「什麼外人?」崔成秀恨鐵不成鋼地呵斥一聲,又低聲解釋,「你忘了女科是做什麼的了?顧小娘子文才好,長得好,為人也好,一看就是個注定了進鸞儀局的材料,要是入了鄭姑女乃女乃的眼,把她放在小爺身邊,那就是一步登了天!連咱們都得巴結著,還算什麼外人?」
崔三順恍然大悟。
不知什麼緣故,大齊自太祖皇帝起便是陰盛陽衰的格局,如今傳了八個皇帝,男帝只有兩位,女帝倒有六位。因覺得不便,明宗皇帝即位後便自宮內揀選心月復女官掌管司禮監,稱為鸞儀司,又選了習武的女官掌管鎮撫司慎刑司兼宮禁宿衛,稱為鸞儀局,末年更別出心裁,自科舉外另設女科,倘若得中,便可入鎮撫司學習,三年期滿,尋常者賞爵還鄉,優者入鸞儀司為吏,雖多是做些文書活計,卻已經是御前近臣,倘若蒙皇帝賞識,就成了天子心月復——這正是旁人比不得的登天捷徑,只有一條不好處,一入宮門深似海,女官們身在御前,又服侍女帝,最忌諱和外廷勾連,也因此多有耽誤了青春或一生不得嫁的,好在齊朝風氣開放,結契或養子都司空常見,最終總都能尋個依傍。
「哎呀,」他模了模腦袋,語帶惋惜,「我听顧小娘子的語氣,倒是只想博個封號回鄉教書,沒甚旁的心思。听說她家里定了親的,若不是寡母幼弟撐不起門面,早成了婚,怎能長在宮里?」
「上了登雲路,誰舍得退?」崔成秀又笑了一聲,「如今她是不明白,等明白過來,還能不想進宮?宮里頭萬把太監宮女,有幾個能這麼和小爺說上話?放著福氣不享,天老爺也不答應哪!」
福慶樓里御馬監的人早早就準備了接應,崔成秀便不趕著上前伺候——他提了福慶樓這個主意,許歡自然會在遂王面前替他分說清楚,御前總管,就要有個總理全局的氣度,不能時時在御前獻殷勤,壓著別人不讓人出頭露臉。眼看天色還早,師徒倆騎驢溜溜達達到了福慶樓前,立在樓下袖著手閑談,正嘀咕的熱鬧,不防許歡貼身的小廝許貴和一個小內侍一溜煙下了樓,小內侍一臉驚色,過來倉倉皇皇跪下道︰「大總管,出了岔子了!」
「什麼事兒?!」崔成秀一個激靈,一把揪住許貴衣襟,「我是離得遠,可也是眼睜睜看著小爺進了福慶樓的!」
「小爺百福護佑,沒事兒。」許貴應了一聲,和崔三順一人一邊用勁兒架住小內侍,「這是什麼地方!磕什麼頭?」
「要是露了風,我要你的命!」崔成秀迎面朝小內侍啐了一口,「說,出了什麼事兒?你師傅是哪個?教出你這麼樣的徒弟?」
「奴——小人是御膳房徐朝公公手底下的,一時慌了神,還求大總管看在我師傅的份上,給拿個主意。」小內侍哭喪著臉道,「小爺來福慶樓上一炷香的功夫就開了席,也不知什麼由頭,湯菜都上齊全了,又要一道白水煮蘿卜,那蘿卜是上好的延慶蘿卜,小人用銀牌子試了就送了上去,可後頭又要水煮蘿卜,把福慶樓那幾樣蘿卜要了個遍,連那道菜也要了——這些娘子不省事,七嘴八舌的,說出什麼來,御膳房的人還能活麼?」
「我當是什麼事,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御前總管拿捏人是行家里手,崔成秀素來和徐朝有些不對付,按捺著心底的得意仰著臉故作思索了一陣,又低頭嘆氣,「不是我說,你那師傅也太會算計銀子了!咱們小爺性子節儉,但凡一道菜稀罕些,就不多傳,要是哪個省報了天災,那就連肉菜都不傳了,要與民同苦,」他硬生生逼出兩滴眼淚來,「咱們這些個服侍的,不說是為主分憂吧,可也得對著主人的心思來,可你們師傅,煮白菜塞進鵝肚子里煮,炖蘿卜拿海鮮高湯炖,一面肥鵝海鮮不要錢似地糟蹋,一面管內務府要銀子,如今應了景吧?這可是個欺君的罪名,要我怎麼幫你們呢?」
作者有話要說︰之前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想想很有趣,就把它拓展成這篇文章。
應該不會很長。
狗血小白三觀不正都有可能,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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