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似乎是注定了不平靜,先是鄭氏一案,後是海州一案,一個牽連著漕運,一個捎帶腳勾連著海州水師,都十分棘手。
雖說要到正月初一才行親政大典,但此刻朝務的裁決權便已被內閣和鸞儀司心照不宣地拱手讓給了皇帝,江南各處彈劾和請罪的折子雪片似地飛到京師,又轉到行宮,在御案上頭摞成了高高的一座山。冬狩事務繁雜,皇帝除了日常看折子辦事,還要主持承爵考,賜宴賞賜致休的元老重臣,又要三日一次的到各處帝陵奠酒致祭,連著七八天連飯都顧不得吃,休息更是索性直接歇在了前殿的暖閣里,倒是讓冬蓴等人的活計輕省了許多。
眼看便是冬祀大典,這一日行宮正門前全副大駕擺開,皇帝領著一干宗親重臣起駕,近臣侍衛們忙得腳不沾地,後頭寢宮的女官們卻依舊是不相干似地安靜清閑。秋容袖著手爐坐在值房廊下避風處,一面側耳听著遠遠風里帶回來的熱鬧聲音,一面惆悵感嘆︰「開始奏大樂了,這時候該是起駕了,嗯,有鞭子響,前頭淨街呢——」
「有那胡思亂想的功夫,還不如過來給我搭把手。」冬蓴坐在值房窗前做針線,見秋容嘟嘟囔囔地不停,隔著窗瞪了她一眼,「前頭來行宮的時候,不是已經見識過了大駕麼?怎麼還這麼眼皮子淺?」
秋容回頭沖著她一笑,撩簾回了值房,湊到冬蓴近前︰「那時只看了一眼,都沒分清是什麼東西,就起駕了麼!姑姑,你說過,等返京的時候,咱們還能再湊一番熱鬧——咦?」她把冬蓴身邊大銅盤里的一摞主腰拿起來看了看,「這花樣,這料子,難道是——」
「針工局才送進來的。」冬蓴將那件主腰對著光細細看過,又細細將各處針線仔細檢查了一番,「雖說平常也不會出岔子,但這是進上的東西,又是小爺貼身的衣裳,必須自己親自驗過,才能往上呈,記住了?」
「是。」秋容收了笑,肅容應了一聲,也坐下來學著冬容的模樣翻檢,只是翻檢時又忍不住嘀咕,「先頭教我規矩的是太後老娘娘的司設嬤嬤,倒是沒提過這一條,難道這里頭還有什麼忌諱?」
「你呀,」冬容扶著額角嘆氣︰「你呀,平常該多想的時候,總是偷懶,如今卻又想多了——以前你做小宮女的時候,幫姑姑們縫補洗涮,什麼時候讓你沾手過貼身的小衣裳?老娘娘的貼身衣裳不用針工局,都是幾個最親近的老嬤嬤動手,旁人想孝敬都沒那個福分呢。」
「那小爺怎麼——」
「小爺以前的衣裳也都是老娘娘那邊預備,只是如今大了,不好意思再用那邊的人,自己下旨自針工局撥了幾個可靠的老人專門做這些。其實這個活計,以往都是後宮里頭主子親自做了進上的,就是皇夫侍君,也有專門指派的親信女官,一是怕有人拿了這些衣裳做些別的勾當,所以非親近信任的人不能沾手,二是畢竟是女兒家貼身的東西,尺寸花樣兒怎麼好讓那些太監們知道?」
「姑姑說的是。」秋容嘟著嘴應了一聲,向著暖閣里一努嘴,「之前是沒有,可如今眼看著宮里頭就要添一位主子——」
「什麼話!」冬蓴立時變了顏色,「你跟誰這麼嚼舌頭了?」
「我沒說過什麼,是那幫小太監們說的,」秋容嚇得縮了縮脖子,「小爺吩咐彤史,每個晚上,阮娘都跟按後宮主子的例記檔,如今又讓她管八音館,人人都說等回了京便要升位,這還能假的了?」
「只要你別昏了頭就好。」冬蓴松了一口氣,「阮娘的閑話不是能隨便說的,日後對景查起來,自有崔成秀和魏逢春找他們算賬,咱們可別攪進去失了臉面,知道麼?」
「知道了。」秋容點了點頭,卻終究忍不住,停了一會兒又悄悄低聲向冬蓴道,「冬姑姑,你在宮里頭年頭多,見識也廣,往年由司寢升上去的主子,起初都給什麼位分,後稍兒都是什麼光景?」
冬蓴想了想︰「雖說司寢不算是正經大選里頭挑出來的,可和尋常的侍寢宮女也不一樣。這樣的主子說是不多,也不算少,按先頭的老例,多半都是從答應常在做起,有再沒升位的,也有福氣好升了貴人又封妃的。」
「答應份例才比我們高一級,我看小爺必定舍不得,多半是貴人。」秋容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可是冬姑姑,有人說,小爺到如今遲遲沒下旨,是為了日後學太祖皇帝,想要立後呢!」
「又什麼人說胡話?」冬蓴的眉毛立了起來,「小爺沒下旨,是因為不想越過太後老娘娘去,連這麼簡單的規矩也不知道?」
秋容被她看得又縮了縮脖子︰「如今承爵考文武試都過了,小爺也沒什麼表示,可見小爺對皇夫——」
「不是要三年後才會選皇夫麼,有什麼好急的?」冬蓴篤定道,「江山社稷的事,小爺有分寸,胡亂猜想什麼?」
「要是不算江山社稷呢?」秋容聲音更低,卻依舊不屈不撓,「憑著小爺對阮娘的心思,阮娘她日後如何?」
冬蓴不假思索︰「日後如何?阮娘她自然——」那幾個字溜到了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下︰先帝也曾經寵愛過幾個侍君,那樣同寢同食如珍似寶的待遇她不是沒見識過,但皇帝對顧沅卻又與先帝對侍君有些不同,讓她總覺得「寵冠六宮」這樣的詞也不甚妥當。「她是個懂規矩的人,」她幾近嘆息,「自然是個有後福的。」
這樣的答案秋容自然並不滿意,卻也不敢再追問,只縮著脖子自顧自地小聲嘀咕︰「兩個那麼要好,天老爺也不讓她們做正頭夫妻麼?」
冬蓴又瞪了她一眼︰「越說越——」她一語未了,突然間一陣腳步聲響,卻是魏逢春領著崔三順一前一後挑簾進來,進門只望了一眼,便道︰「顧女史呢?」
「在暖閣里頭看著小丫頭們換香呢。」冬蓴見兩人都是滿頭滿臉是汗,顯然是一路奔過來的模樣,心里頭打了個突,立起道,「阮娘以外的人,可還有什麼差事?」
「姑姑是個老成人,」魏逢春自腰上將總管對牌摘下來遞了過去,「我那小猴崽子還不成氣候,听姑姑差遣還成,院里這些個小崽子便都交給姑姑了,若有胡說亂走的,就請姑姑替我處置了,回頭我請姑姑吃酒。」
他見崔三順已經引著顧沅出來,再不多說,拱了拱手,轉身便走。秋容立在冬蓴身後,見顧沅雖然神色自若,臉色卻比往常蒼白許多,低聲向冬蓴道︰「姑姑,咱們——」
「咱們把這里維持好,便是盡了自己的本分。」冬蓴目送三人出了院子,將對牌攥在手里,面色肅然回身,「去,先讓魏蓮暗地里把住院子,再按差事一起起悄悄帶人進來見我!」
此刻顧沅已經跟著魏逢春,坐著一頂青氈圍車,自西角門悄悄出了行宮。魏逢春換了一身生意人的打扮,青衣小帽地跟趕車人並肩坐在車轅上,一路打馬狂奔,眼看崇陵在望,才收了韁,沿著小道緩緩馳上山坡,又沿著宗廟繞了大半個圈子,自角門進了齋宮。
按例皇帝每次謁見宗廟都要在齋宮里齋戒三日五日不等,是個極清靜的所在,但此刻廊下卻是人影瞳瞳,十幾個太醫圍著藥爐低聲交談,個個面色凝重,林遠自殿里出來,先招過太醫領班問了幾句,又招手叫過剛下車的顧沅︰「魏逢春可跟你說了?」
顧沅點了點頭,暗地里捏緊了袖口︰「小爺她要不要緊?」
「太醫們都說過了這幾日便可無妨,我想著行宮里要冬蓴坐鎮,其他的人里頭你還算妥當,就擅自招了你過來,不過看小爺的意思,也該是要你過來。」她眼見崔成秀匆匆自東頭月亮門奔過來,便不再多說,只道,「我還得去和那班聒噪王爺打個花胡哨,這里就交付給你和魏逢春了,你就在小爺跟前伺候,一步也不許擅離,若有什麼閃失,」她眉目間厲色一閃,「你可明白?」
顧沅不做聲地朝她深深行了一禮,轉身進了殿。殿宇深闊,滿殿盡是安神香的氣息,夾著一股淡淡的藥香,顧沅不及看殿內陳設,撩簾進了西暖閣,魏逢春比她早一步進來,正看著太醫院院正給皇帝診了脈,只看了顧沅一眼,便領著一干人都退了下去,殿內只剩下顧沅和皇帝二人。
顧沅輕輕打起帳簾,皇帝還在帳內沉沉睡著,十幾天沒見,臉仿佛已經瘦了一圈,陷在明黃大迎枕里,顯得格外的瘦弱,眉頭皺得緊緊的,額上滿是汗珠,顯然睡得十分不安。顧沅上前一步,跪在踏板上,輕輕替皇帝攏了攏沾在臉上的發絲,皇帝極輕的嘟噥了一聲,顧沅俯身去听,只自皇帝唇間听清了「阿沅」兩個字,聲音輕輕軟軟,仿佛直接落進了她的心底,讓她恍然明了皇帝為何平日里總喜歡擁住她不放,這一刻,這個人,她也一樣沒法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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