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宋甜兒淡淡道︰「玉吹雪?應當是西門吹雪罷?」
中年男子苦笑道︰「玉薦衡教主身世隱秘,我們也並不知曉其中曲折。♀()」
宋甜兒沉吟道︰「薦衡,劍道恆在麼?」
中年男子道︰「如今我們還保存了一些聖教的資料檔案,您要看看麼?」
宋甜兒沒有回答,兩人的腳步聲卻漸漸遠了。
楚留香此時雖與她錯肩而過,心中卻說不出的安寧喜慰——總算自己並未找錯地方,宋甜兒果然是在此處!遠處突然傳來了腳步聲,楚留香只得繼續往前奔去,過了這一道長廊,又是一道長廊,與前方一模一樣的緊閉的石門,一扇又一扇。
這種場景,仿佛是人類心理中最為恐懼的一種。
因為你永不會知道,門後到底站著什麼。狼人?吸血鬼?鬼魂?又或者是蒙著美人畫皮的妖魅?抑或只是空無一物?
楚留香又迎面撞見了一隊麻衣老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裝束易容能否瞞過他們,只得硬著頭皮打招呼道︰「你好!」
對面的人居然也冷冰冰道︰「你好。」
楚留香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只得又道︰「吃過飯了嗎?」
麻衣老人說出的話像冰渣子︰「吃了!」
楚留香笑道︰「吃的什麼?」
麻衣老人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肉!」
吃肉本是很正常的事,無論是吃牛肉、羊肉、豬肉、雞肉,都是人類的正常進食行為,楚留香不知怎的,卻覺得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強笑道︰「什麼肉?豬肉?」
麻衣老人的聲音森森然︰「人肉!想混進這里來的人身上的肉!」
楚留香笑道︰「听說人肉是酸的……」話未說完,他已如同一條滑魚似的溜了出去,竄到另一條走廊上。
他突然想起了宮南燕曾告訴他的話︰「大師姐的戀人在月圓之夜總要吃一些生肉的,而且不是雞鴨家禽,必定是某些大型獸類才好。因此我們那邊山里都沒有狼了。」
狼人會吃狼嗎?也許會的。那這里的狼人、吸血鬼會不會也吃人呢?這也說不準。
楚留香突然想起了張潔潔某次跟他說的︰「我們那里的人,血液全都是冰的……和他們在一起呆久了,簡直就要發瘋。」
他突然對她起了一種深深的同情,待在這種地方,也許真的會發瘋的。像她這種活潑可愛、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被禁閉在這里,與怪物為伍,豈不是世上最殘忍的事情?
轉過一道石廊,又是一道石廊,無窮無盡的緊閉的石門。
這「麻衣家族」所擁有的錢財勢力,著實超乎人們的想象。難怪人說,進了這里就再也別想出去,難怪那個老嫗說,一旦進入此門,從此萬劫不復。
他停住了腳步,突然一扇門打開了,一只縴手向他招了招。
那居然是艾青。
艾青問︰「你到底是來找誰的?」
楚留香問她︰「近日你們這里有客人麼?」
艾青古怪地看著他,仿佛楚留香是個瘋子︰「客人?我們這里會有客人?」她嘆了口氣,道,「我們是絕不可能出去的,除非‘神’發布命令,有任務需要我們執行。♀而外人一旦來了這里,也必定會被殺死。」
楚留香問︰「若有活下來的客人呢?」
艾青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那他自然會成為我們的貴客,甚至成為我們的一份子——他也永遠別想再出去了。」
楚留香陷入了沉思。
艾青不耐煩道︰「你現在要找誰?」
楚留香說︰「我要見你們的聖女。」
艾青說了一句「好」,楚留香腰間一麻,軟麻穴內已被插-入了一根銀針。他倒了下去。
他被帶到一處神殿,那是他所見過的最恢弘壯闊的神殿,在明月升起之時,神殿背後的人緩緩走下,必定如同瑤姬仙子降下凡塵。然而大殿中央四處畫著的詭秘符咒又為這神殿以及殿中人添上幾分鬼魅之氣,四處香煙繚繞,教這殿堂也變得曖昧不清。
果然是魔教遺眾。
鐘聲敲響,這黃鐘大呂一樣的樂聲響徹天地之間,說不出的博大、神秘、悠揚。
楚留香再抬起頭來時,就看見一個面戴黃金面具、身穿七彩金袍的人坐在大座上,遠遠看來,那人遍身似乎都被一種奇異的七色金光籠罩。
這是否就是麻衣家族信奉的神?
楚留香想起了魔嫗的話︰「你見到他們的神,而後揭下她的面具,便可向她問出所有的問題,她會回答你的全部疑惑……」
「神」判帶陌生人入內的艾青以血刑,這是要她流盡全身的血!
千鈞一發之際,楚留香身上的穴道解開了,他飛撲而起,趕在任何人阻攔之前,揭下了「神」的面具。
一揭下來,再也無人前來攔他,他們都跪在了地上。
楚留香也怔住了,只因黃金面具後,正是張潔潔可愛的臉龐!
她彎如新月的雙目含著熱淚,正欣喜萬分地注視著他。
她撲入了他的懷里,不由分說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楚留香震驚之下,趕緊推開她。張潔潔卻又撲入他懷里,又哭又笑道︰「我實在沒想到你會來到這里,我做夢也沒想到……楚留香,謝謝你,謝謝你……」
楚留香莫名其妙,趕緊要把她推開。
響徹天地的鐘聲再一次敲響!
悠長而神秘的鐘聲中,一個白衣人從殿後緩緩走了進來,在五彩的光線中,她仿佛才是神!真正如同冰雪一樣、高不可攀、威不可測的神明。
楚留香的血液卻好似凝結住了,他這次再顧不得張潔潔,用力推開了她,幾乎推得她跌在地上。那神秘的老嫗卻現身及時扶住了張潔潔,她好似已顧不得對楚留香發怒,而是瞪著白衣人,嘶聲道︰「你……你是誰?」
一個面貌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淡淡道︰「這是教中貴客。」
老嫗憤怒道︰「神使,教中幾時允許有了客人?」
中年男人道︰「左護法,聖女,既然你們二人多年來膽敢假傳‘神’的旨意,教中出現一位尊貴的客人也沒什麼奇怪的吧?」
石階下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老嫗喝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張潔潔道︰「‘神’一直居住在敬天屋中……」
中年男人道︰「方才,這位客人已經帶著我闖過了敬天屋前十八道陣法,進去看了真實情況,里面根本是空的,早已無人居住,左護法,聖女,你們還想瞞著教中上下不成?」
石階下有人大叫道︰「神使,若你說的是真的,那為何我們在一年一次的大典中能見到‘神’的身影?」
中年男人道︰「你們莫非忘了,左護法也不過四十多歲,正和我們的‘神’是差不多的年紀,也許這一直以來,正是她假扮成‘神’的樣子,假傳旨意,欺瞞我們!」
老嫗冷笑道︰「你以為你信口雌黃,大家就會相信麼?」
中年男人凝視著她,漠然道︰「就算不說這些,‘神’的飲食起居,一向由聖女負責,如今‘神’失蹤已成不爭的事實,聖女該當何罪?」
老嫗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然而下一秒她大叫起來︰「她已不再是聖女了,方才有人揭下了她的面具!她已有了丈夫!」
宋甜兒抬起眼楮,淡淡看了張潔潔一眼。
階下人紛紛道︰「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麼用?先去看看‘神’是否真失蹤了,難道‘神’已拋棄了我教嗎?」
「不錯,若她真的早已不在了,那我們還不如死了好了。」
「我們沒有了‘神’,還談什麼聖女,什麼聖教?這還有什麼意義?」
他們一窩蜂地向高處的敬天屋涌去,中年男人臉色變了變,跟著跑了上去。
大殿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楚留香、宋甜兒、老嫗、張潔潔四人。
老嫗臉色發青,恐懼道︰「趁著現在他們都不在,你快帶著我女兒走罷,若他們騰出手來,那真的一切都完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弄錯了,我不是張潔潔的丈夫,我也不能做她丈夫——我已有了妻子。」
老嫗冷冷道︰「妻子?休了便是。」
張潔潔拉了拉她,低聲道︰「不是,哎呀,你什麼都不知道……」
老嫗厲聲道︰「我只知道,你已揭下她的面具,教義已承認你是她的丈夫!你若不認,信不信我殺了你的原配?」
宋甜兒原本一直凝視著四周的符文,這時候驟然抬眼看著她,冷冷道︰「你說殺了誰?」
老嫗皺眉道︰「你是?」
張潔潔小聲道︰「她便是楚留香的妻子……」
宋甜兒漠然瞧著她們,楚留香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不錯,我與拙荊是不會分開的,方才的事情只怕有諸多誤會……」
老嫗憤怒道︰「你想不認賬?」
宋甜兒掙開了楚留香的手!她已看遍了魔教秘本,如今只想離開,她對老嫗道︰「讓開。」
老嫗道︰「你走可以,楚留香必須與我女兒一起。」
宋甜兒的黑眼楮注視著她,許久,輕輕笑了一聲︰「是否一直以來,我的脾氣都太好了?」
老嫗皺眉道︰「什麼?」
楚留香心生不祥,然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道華麗無匹的劍光如同飛虹一般凌空而起!
這才是真正的神跡。
老嫗已倒在地上,猶自雙目圓睜。她本自負為麻衣家族第一高手,卻萬沒想到連出手都來不及,已死在宋甜兒劍下。
宋甜兒看她的眼神,不會比看一只螞蟻更在意。
她輕輕吹落劍尖上的血滴,還劍入鞘。
張潔潔大叫一聲,撲了上去,雙手顫抖地去探老嫗的鼻息,哭叫道︰「媽,媽!」
原來這老嫗竟是張潔潔的母親。
宋甜兒起身要走,張潔潔卻怒吼了一聲︰「你這個殺人凶手!」
她美麗的新月眼已不再美麗,那麼憤怒、不甘、痛恨地大睜著,手中一對短劍,向宋甜兒極快地刺來!
宋甜兒的手本就在劍鞘上,她的手輕輕一動,眼看這一條如花的生命又要消逝在眼前——
然而楚留香呢?
楚留香是否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他實在已想不到,宋甜兒竟變得如此冷酷、如此漠然。
老嫗和張潔潔,罪不至死!
救下張潔潔,也許只是基于他的原則。
然而這該死的原則!
他夾住了宋甜兒這一劍。天下也只有楚留香,能接住宋甜兒的劍。
因為只有他,不敗。
張潔潔險死還生,倒在地上低低啜泣著。
宋甜兒慢慢把劍抽回來,鋒銳的劍氣在楚留香手上留下了一道口子,冰藍的劍身又沾上血跡,妖異、冰冷、迷人。
只是這是愛人的血。
誰也說不清這一刻宋甜兒復雜的眼神,仿佛是詫異、仿佛是疑問、仿佛是疲乏,更仿佛是釋然!
這一刻,芳草枯萎,這一刻,素心無情。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楚留香在後一邊喊著「甜兒」一邊追來,她的身影翩翩的、從容的,卻越來越快。
他再也追不上。
一時真氣走岔,楚留香竟跌了下去,倒入瀑布之中。
眼看要在水流的巨大拍擊之下撞在岩石上,撞個粉身碎骨,一只素手卻又拉回了他。
楚留香驚喜道︰「甜兒!」他急切道,「甜兒,你不要生氣,我和她絕沒有任何干系……」
宋甜兒卻只是搖了搖頭。她陳述事實一樣的理智、淡漠、和緩︰「楚留香,你我緣分已盡。」
楚留香拉住她的手,急道︰「我不信,甜兒,你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要在一起,又怎會緣分已盡?」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楚留香的手模上宋甜兒的腕脈,模了一遍又一遍。
宋甜兒垂著眼楮,卻很有耐心似的,任由他一遍又一遍確認這殘酷的事實。
楚留香終于失聲道︰「甜兒,我們的孩子——」
宋甜兒默然不語。
楚留香臉色發灰,雙手一下子撫上了宋甜兒的臉︰「你沒事罷?你是否出了什麼意外?現在身子感覺如何?我真該死,我本該一直陪著你的,我……」
這個時候,第一反應還是先心疼宋甜兒。
宋甜兒突然有種惘然,一時不知自己所作所為是對是錯。
她道︰「我很健康。」
楚留香眨了眨眼楮,又眨了眨︰「那怎麼會?」怎麼會流產?
宋甜兒道︰「這本就是我的計劃。」
楚留香被打擊得身子搖晃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道︰「你早就計劃著讓他離開我們?」
說到離開兩個字時,他聲音都變了調。
宋甜兒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為什麼?」
「為了劍道。」
是,還能是為了什麼,只能是為了劍。
楚留香慘笑。
這世上竟會有這麼狠心冷酷的女人、妻子、母親。
他們的孩子,本會有白胖胳膊,圓溜眼楮,聰靈神情……
現在萬事成空。
他眼中,竟已有淚流了下來。
楚留香不該有眼淚,楚留香流血不流淚。
然而他畢竟還是一個人,還會感到痛,痛不可當。
宋甜兒卻看不見,她背對著楚留香,在片刻的沉默和猶豫後,她好像在為某件事情擔憂,迅速地離開了。
楚留香也沒有再挽留她。
一個死人,一個心死的人,拿什麼去挽留所愛的人?
這無疑是楚留香所遭遇的最大打擊。
他愛的人離開了他,徹底的、決絕的、沒有留一絲挽回的余地。
她甚至連他們的孩子也不要了,就為了離開他。
這樣的打擊足以致命。
心死了,人又怎能活著?
更何況,楚留香這個名字,原本就是一個假名,它代表的是一種精神,永不屈服、充滿信心、光明向上、堅定不移的,江湖人中的神。
像是神一樣的名字,卻有著人的溫暖。
如今他心已死,他已失去了那種信心和光明。
江湖上,是否再也不會有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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