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沿水鋪設數十條幾案,案上供香設花,又有時鮮、果蔬、野味、美酒,任貴女們倚坐取用。流觴亭中嘻嘻哈哈坐了近十個少女,正在一起猜枚、斗詩、品茶、賞花,有輸的就喝酒。
香風陣陣,奼紫嫣紅,真是極賞心悅目的貴女春游圖。
與謝道韞坐在一處的,卻大多是已經成親的貴夫人,她們圍坐在大樹下,正听柳夢璃細細講解香料。
「這種香,名叫迷迭香,香味溫辛,花朵淡藍色。魏文侯曾經作賦頌此香,曰,‘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而凝暉,流翠葉于縴柯結微根于丹墀,信繁華之速實兮弗見凋于嚴霜,方暮秋之幽蘭兮麗昆侖之芝英’。」
「迷迭香據傳有增強記憶力的作用,有時候考生會用這種香來臨時抱佛腳。不過最有趣的還是迷迭香這種花的花語,它的花語是回憶,拭去回憶的憂傷。」
眾位夫人連連嬌笑,一人說︰「夢璃妹妹,你就給我們看看你平時到底是怎麼調@黃色小說
柳夢璃溫和地笑笑,點頭應了︰「夢璃獻丑。」
立刻便有人呈上香爐、常用香料、小香杵等物,眾位夫人眼巴巴看著,夢璃取沉水香、蘭香以及數味香料,以珪玉在蘭蒲席上搗之稱屑,以沉榆膠相合,置入香爐中焚之,那香味博大而神秘,有一種林泉之中、客似雲來的晴朗盛大的感覺。
她們登時興奮道︰「夢璃妹妹,這是什麼香?」
「這是沉榆香。」有男子說,他的嗓音低低的,然而冰清塵淨,宛如昆侖山上、淡藍月色下的冰雪。
非常迷人。但也非常冷淡。
眾人一齊抬頭,只見謝安氣度瀟然,在一旁含笑卓然而立,而他身邊跟著個藍白衣袍、仙姿玉骨的青年,還有個面若好女的,就是謝家小公子謝琛了。
謝道韞起身道︰「叔父。」
眾人一齊起身見過當朝丞相,謝安為慕容紫英介紹他佷女︰「這是佷女謝道韞。道韞,這是慕容公子,名諱紫英。」
柳夢璃微微屈膝︰「慕容公子。」
慕容紫英回禮︰「柳小姐。」
曲觴亭中的小姐們也中斷了她們的活動,悄悄覷著慕容紫英。♀
能夠格參與這次宴會的貴女,大多出身王謝元蕭、顧陸諸張、崔盧鄭李等高門大姓,謝琛都未必能得到她們如此眷顧,而慕容紫英卻讓這些女孩子目眩神迷,驚嘆臉紅。
謝道韞微笑道︰「慕容公子怎麼不說了?這味香名叫什麼?」
慕容紫英神色淡淡的,依舊那麼不苟言笑︰「此香名為沉榆香,《封禪記》中記載,是黃帝列于席上分尊卑華夷之位的帝王之香。」
夫人們笑道︰「夢璃,是麼?」
柳夢璃淺淺一笑︰「慕容公子說得一點不錯。」
兩人的目光輕輕擦過,仿佛時光與時光交錯而過的、遺留的幻夢與剪影。
謝安與慕容紫英走遠了,謝琛卻悄悄問夢璃︰「柳小姐,在這里還習慣麼?」
柳夢璃不知為何,一直微微含著笑。
何因問心跡?之子最相於。
何以問我的心跡?因為看到了你呀。
所以,不知不覺的就笑了。
她輕快地答謝琛︰「嗯,我很好,謝謝你關心。」
謝道韞低聲問他︰「叔父怎麼對慕容公子這麼看重?」
謝琛更加小聲地說︰「慕容公子是大燕宗室後裔,他這次給父親帶來了慕容承遺留的一封書信——慕容承就是慕容公子的先父。」
謝道韞一怔,細細說︰「我只听說叔父與慕容垂有交往,從未听說還與慕容承有往來。」
謝琛搖頭︰「我也不知,但慕容承將軍是在大燕滅國的時候戰死的,至今也有八年了,父親听說有他的書信,卻還這麼激動……想必交情不差。」
謝道韞疑惑道︰「我听說慕容家的人都想著復國,這位慕容公子……」
謝琛趕緊搖手︰「千萬莫要如此說,慕容公子何等樣人?一個國家,又怎會在他眼里?」人家是劍仙啊。
謝道韞挑眉,柳夢璃忍不住淺淺一笑。
不遠處,謝安也在和慕容紫英說書信的事。謝安嘆道︰「紫英,你小的時候我還見過你,後來听說你被選入仙山修行,一別竟再不見了……你父親的書信,怎麼今天才給我?」
慕容紫英搖頭說︰「這封書信家父早就寫好了,只是猶豫多年,始終沒有寄出。因為不明了家父遺願,我得到這封信後也並不打算特意來交給您,只是今日偶然相見,順手轉交罷了。」
謝安苦笑了一下,道家玄理,他與慕容承都深切篤信,因此才結為好友。慕容承得到消息,說苻堅手中握有氣運至寶「火靈珠」,此寶不失,他就是注定的帝王命,這樣的大事,唉,這樣的大事……
難怪慕容承不能輕易告訴他。
若今日慕容紫英不來建康,若慕容紫英不是偶然與他相見,那他不是終身也得不到這封書信了?
看著慕容紫英淡漠毫不關心的臉,謝安更想嘆氣了——既然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又豈能不派人將火靈珠自苻堅手中偷偷取回?
本來,這件事情只有慕容紫英能夠勝任,可是他會關心這種政治、戰爭、權謀、機變之事麼?
不可能的。
他該將這件事情交托給誰?
謝安問道︰「紫英,你在建康停留幾日?不如來我府上小住如何?」
慕容紫英搖頭拒絕了︰「我後日即走,留在此地不過為了查找一方妖孽,誅之以安民生罷了。」
謝安也不勉強他,只是笑道︰「那今日既然無事,便在這里逛一逛,也看看如今大晉的兒郎都是什麼氣象。」
宴飲游樂,直持續到中午。謝道韞問道︰「夢璃,是不是覺得這里很無聊?」
柳夢璃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真挺無聊的,謝安也見過了,慕容紫英也見過了,留在這里和一群不熟悉的貴女們玩耍,不算太有趣。擠進這個圈子?開什麼玩笑,她的生活不在這里,在壽陽。
謝道韞看在眼里,忍不住再次在心里痛罵謝琛︰人家好好一個女孩子,你還沒追求上呢,先就硬塞給人家一堆家譜、再把人帶來陌生的社交圈子,這不明擺著就是一句‘大爺我要你以後遷就我’麼?
憑什麼呀?
男人總以為,對女人求婚就是對她的最大尊重;他們也不想想,他們願意求,女子願意嫁麼?
嫁給你有什麼好處?還得適應這麼多的規矩、認識這麼多傲氣的陌生人、背這麼一大疊一大疊的系譜。
壽陽雖小,卻地處繁華、人民富庶,這位柳小姐在那里一定過著比公主還舒適的生活。人家要地位有地位、要錢有錢、要閑有閑、要聲名有聲名,圖你什麼呀要人家這麼犧牲?
就為了冠上「謝」這個姓氏麼?
要謝道韞說,她寧可一輩子做謝小姐,哪怕被人嘲笑,也不想現在當什麼王家婦。雖然看起來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心情不愉快,平日里要和許多不樂意交往的人打交道。
她真的寧可效仿竹林七賢,長歌當哭、草廬打鐵的。
「對了,你是不是懂醫術?」
柳夢璃說︰「不算懂吧,就是學調香的時候學過一些罷了,我並不精通醫理。」
謝道韞微微一笑︰「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為足疾困擾許久了,你若能幫幫他的忙,那今日我說不定能帶你去見我公公。」
謝道韞的公公,不就是王羲之?
柳夢璃也來了興趣,問道︰「是什麼樣的足疾?」
謝道韞說︰「自己用艾草把腳上燒傷了,從此便行走艱難,舊疾多次復發,發起來就又腫又痛。」
柳夢璃蹙眉道︰「是使用艾草燒炙時不慎燙傷?」
謝道韞搖頭道︰「不是。他是自己故意燒傷的。」見夢璃奇怪,她解釋道,「他叫王獻之,是我小叔子,之前娶的是郗家的道茂,誰知五年前,新安公主看上了他,皇上便下旨讓獻之與郗道茂和離……他推拒不過,寧可燒傷雙足也不願娶公主。」
柳夢璃一怔︰「後來呢?」
謝道韞說︰「後來還是不得不和離了,郗道茂回家投奔伯父,直到現在也未再嫁,獻之還是做了駙馬,兩人都是郁郁。」
柳夢璃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謝道韞淡淡說︰「像我們這樣家庭的兒郎、女公子,婚姻都是無法自主的。獻之本已是極為幸運的了,與郗家表姐青梅竹馬,兩相傾心,又早早締結鴛盟……誰知中途出這種事情。」
柳夢璃本來冰雪聰明,聞言微微笑了一下︰「多謝道韞小姐提醒,夢璃從來沒有高攀的想法。」
謝道韞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想想,問柳夢璃說︰「《詩經》之中,你最愛何處佳句?」
柳夢璃笑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謝道韞微微一笑︰「倒是與謝玄最喜歡的一樣。叔父評價他,曾說他是性情中人,夢璃你也大致仿佛吧!」
柳夢璃問︰「那道韞你呢?」
謝道韞答︰「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
柳夢璃贊道︰「道韞小姐有雅人深致,不同流俗。」
謝道韞忽而笑了︰「真是!你與叔父說的,竟一般無二。」
兩人緩步而行,走到一處近水一處庭院中,王獻之就在此處。雙方互相拜見過了,王獻之和柳夢璃都忍不住好奇地把對方仔細打量。
王獻之神情散淡,因為足疾的緣故,就隨便穿著舒適的木屐,可以算得衣著不整。但他風流蘊藉,為一時之冠,引得新安公主多年傾心,自然非同凡俗。
夢璃沉吟道︰「王公子不僅是燒傷之患,而且還中了艾毒,我能嘗試解之。只是足疾經時日久,我卻沒有把握了。」
王獻之誠懇道︰「小姐但請一試。」
夢璃取過宣紙,開方子寫下藥方,說︰「此藥外敷。」
又取紙寫下調香之法,說︰「這香料制成之後,泡入水中作香湯,每日沐浴。且先試一月。」
王獻之取過藥方,見是黃連、白術等,便點頭道︰「獻之謝過小姐。」
謝道韞笑謔︰「謝過就可以嗎?寫一幅字來。」
柳夢璃也笑了︰「不但寫字,還要作詩。」
王獻之沉吟片刻,揮筆而就︰「慶雲絢彩,河漢縈之。列星垂天,日月明之。」
吹干墨汁,雙手捧上。
柳夢璃開心極了,立刻毫不客氣地收了起來。
謝道蘊眼楮一轉,又說︰「這還不止,三郎,你去取一副父親的字來送給小姐,要那幅《蘭亭集序》!」
柳夢璃嚇得連連擺手︰「這不敢,這怎麼敢!」
王獻之誠懇道︰「不如這樣,我為小姐臨一副《蘭亭集序》,日後請道韞代我交給小姐。」
柳夢璃再三稱謝,甫一出門,驚喜又來︰謝安、慕容紫英、謝琛與一老者正朝這邊走來。
謝道蘊迎上去行禮︰「父親安好。」
可不正是王羲之?
他已是老者了,沉默溫和,淡然悠閑,生機在他身上流逝,他卻好似閑雲野鶴,絲毫不掛礙人間。
柳夢璃要避見外男,因此遠遠一望,遙遙一拜,立刻走遠。
跟著侍女穿過迂回的長廊,柳夢璃用食指抵著鼻尖,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不遠處,有人在歌詠《孤舟》︰「汴水湯湯,維舟中央。其去也茫茫,其來也茫茫。與其濟兮,焉知古之人不同舟而樂康。」
其去也茫茫,其來也茫茫。
這就是道家對人生的感悟嗎?
——這是人生之中,柳夢璃第一次感受到道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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