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劉徹已經開始上朝議事,與此同時他也在讀書,但因為大婚的緣故,這三天他都可以留在桂宮休息。♀桂宮的大宮女蘭舟清晨便在殿外輪候,她看見楚女在新房門口偷偷向里張望了兩下,然後走出宮外去了。
蘭舟明知道楚女是去和長樂宮的內監接頭報信,不免露出了一絲不滿的冷笑。可她一轉頭,又看見絲蘿也在和旁人交頭接耳,絲蘿是王皇後的人。
這當口,整個桂宮上下只怕都在揣測一件事情︰太子和太子妃昨夜到底圓房了沒有?
這種事情本來有官員記載,但昨晚上太子妃陳嬌的侍女們把記錄的官員趕了出去,以阿嬌一貫的硬氣,根本沒有人敢說她一個字。
新房內無聲無息,小兩口兒想必正在安睡罷?
蘭舟去取東西,路過後花園的時候隱約听到有劍勢破空之聲,撥開枝葉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那分明就是堂邑翁主、剛剛上任的太子妃陳嬌。昨日她身著禮服,妍麗妝容,滿宮上下均對她印象深刻,而今日她只穿一身寬大的藍白色袍子,神色冷淡,手中劍光如雪,幾乎要攪碎空中的流霜。
蘭舟心頭急跳,匆匆返回。正好劉徹叫人,她走進新房內,鼻端暗香隱隱,眼前光線迷離,幾乎成一個夢境。劉徹躺在被褥里面,睜開眼楮看著床頂,神色十分奇特。
蘭舟走過去問︰「主子要起身嗎?」
劉徹的聲音低啞的︰「其他人呢?」
「奴婢讓她們暫時不要進來。」蘭舟低聲說,不知為何雙手發顫,「太子妃不在……」
「呵。」劉徹低低笑了一聲。
蘭舟抿唇,心跳愈急。她听到她從小服侍的主子說︰「你過來。」
過來,是要去哪里?蘭舟靠近床榻,直貼在床沿上——可是還是不夠近。劉徹反手一拉,將蘭舟壓在身下。他撕開蘭舟的衣服,將臉埋在她脖頸間啃噬,蘭舟輕輕申吟。
假如是漠不關心的人,彼此反而能互相容忍;但凡有那麼一些*意在,彼此之間的矛盾就格外的尖銳突出,一點點小事吵得翻天覆地。昏暗中劉徹只以為身下的人是阿嬌,他幾乎恨不得殺死她。《》
過了一會兒,天色亮了,阿嬌自外間返回。那時劉徹還伏在蘭舟身上,一時也說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十分盼望阿嬌能走進房間來,她看到這一幕,該是吃驚還是憤怒呢?甚或委屈、傷心?
劉徹一開始把阿嬌恨得咬牙切齒,後來出于人類的某種慣性心理,他又忍不住為她找借口,想著︰也許她是不懂這回事,又或者听了某些人的訛傳,把這件事情當做洪水猛獸。一時的心軟、一時的厭憤,心里亂七八糟的,只是翻來覆去。
不管怎麼說,他要讓她曉得,他一點也不在乎這件事。他們的婚床她不屑去躺,那麼劉徹立刻能找一個替代的人。
就算她是恨、是氣、是咬牙大罵,也總是好的。比現在好。
誰知阿嬌在門外說︰「金瓶,我的房間在哪里?」
她那侍女立刻回答︰「主子,在這邊,婢子們已給你把熱水備好了。」她就這樣走了。
太子夫妻若無其事地用了早膳,一起往長樂宮請安。太後正在沖皇帝大發脾氣︰「郅都那惡賊還活著?他害死了劉榮,你怎麼不殺了他,還讓他去雁門做太守!」
皇帝沉默不語,太後索性下令︰「來人,傳詔令郅都立刻回京受審!我非殺了這惡賊不可,就是他害死了我一個孫兒!」
老太太殺氣畢露,听侍女說劉徹和阿嬌來了,她才露出笑臉︰「嬌兒,這幾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可不要听這些糟心的事兒,得開開心心的,啊!」
阿嬌上前扶住竇太後的手,笑著說︰「我挺開心的,外祖母您也別為這些小事兒煩心。」
「還叫外祖母呢?」皇帝湊趣地笑了一下,「還不改口叫皇祖母?」
「阿嬌這是害羞。」劉徹也跟著一笑。
「看著你們小兩口兒,我這心也就定啦。」竇太後說著,將孫子和外孫女的手分別拉著,滿面含笑。王皇後在一旁說,「什麼時候徹兒再有了孩子,太後就更高興了!」
「是啊!」竇太後說,「那才真真正正是皇家血脈!」
昨日是太子大婚典禮,諸位宗室成員、皇子公主都在,住在宮里的一大早來給太後請安,人流漸漸嘈雜起來。幾位嫁出去的公主這次難得回來,被竇太後留在長樂宮里用午膳,太子夫婦也在一旁作陪。
館陶長公主正在和太後議論郅都的事情,並且說︰「母親,這郅都膽子也太大了,這次回來看他還活不活得成?我可憐的佷子劉榮就是被他給逼成那樣——」
忽然有人走出來,聲音清亮地說︰「皇祖母,郅都他是冤枉的!」
眾人一驚,走出來的是陽泉公主,栗姬的女兒,廢太子劉榮的同母妹妹。她高聲說︰「我哥哥臨江王劉榮被郅都關在中尉署的時候,他給皇祖母寫了一封信!他寫的是遺書,求皇祖母憐恤他,看他在封地里被人欺辱,日夜憂心的份上,恢復他的名譽,不要讓他做一個罪人!」
陽泉公主喘了口氣,憤憤地說︰「那封信被郅都發現了!他本打算將這封信呈遞給太後,但是王皇後截住了那封信,正是因為這樣,我哥哥才在絕望中自殺的,他罪不至死啊,他是被人嚇死的!」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她,室內一片寂靜,竇太後靜靜听著,干涸的雙目里毫無感情,臉色愈來愈陰沉。
「你胡說什麼?」平陽公主走出來,為自己的母親張目,「一派胡言!你有什麼證據敢說是皇後拿走的?她是一國之母,何須做這種事!」
陽泉公主冷笑︰「這件事情本來天知地知,是王皇後的宮女事後說漏了嘴——是,我沒有任何證據,但現在郅都已經要被押回京中了,此事一問郅都便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郅都到死之前總不會還要撒謊吧?而到了那時候,若證實我說的是謊話,再治我一個污蔑皇後的罪名也不遲!」
皇帝听著,輕輕咳嗽,王皇後早嚇得跪在地上不住辯駁︰「皇上,太後,臣妾絕不敢做這樣的事!劉榮他也是臣妾的兒子——」
「我們沒有你這樣的母後!」陽泉公主響亮地說,「劉榮哥哥給太後寫信前,為表恭敬,先用自己的里衣做布帛寫了一份草稿,然後才謄抄上絹帛。他在中尉署中自殺之後,我們檢查他的尸身,才發現了這封信的底稿。」
她從袖中取出一筒卷起的衣服,內監將它呈遞給太後,太後伸出手,顫抖地撫模著上面的字跡,而後遞給皇帝︰「你讀!」
皇帝用嘶啞的聲音念︰「皇太後啟,孫兒劉榮敬稟呈情,孫兒自知罪莫已甚——」
竇太後听著這字字血淚的遺書,早已不見光明的雙目中竟流下兩行眼淚。
陽泉公主說︰「我們沒有你這樣的母後,你數次暗害劉榮哥哥,只是山長水遠,才一時無能為力,後來果然讓你得了手!」她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哭道,「父皇,當年讓她害死了母親,還不夠嗎?莫非要讓她把我們一家趕盡殺絕?」
皇帝寵*栗夫人幾十年,寵出她那樣驕狂的脾氣——
他臉色一變,問道︰「什麼?」
陽泉公主說︰「當年您問母親,若有朝一日您去了,母親會不會善待其他皇子公主,母親一時跟您賭氣,就說不會,因為這個她被打入了冷宮,結果後來劉榮哥哥被廢,王美人就帶著鴆酒去冷宮見我母親,並且逼死了她……」她說著,哀聲痛哭。
竇太後大怒︰「王!就算被打入冷宮,栗姬也還是夫人之位,何時輪到你來毒殺她!」
王皇後跪在地上,苦苦分辯︰「臣妾絕沒有這麼做,臣妾也不知陽泉公主為何冤枉于我,陛下啊……」
館陶長公主悄悄在竇太後耳邊說了幾句話,竇太後沉默片刻,道︰「不錯,今日你們姐妹好不容易團聚,而且又是阿嬌新婚,不能為這些事情敗壞了興致。阿嬌,徹兒,你們帶著公主們前去桂宮坐坐。這里的事情自然有我和陛下理會。」
眾人早听八卦听得心驚膽戰,听到這話趕緊退了出來。館陶長公主最會活躍氣氛,帶著一眾公主貴婦們去桂宮中開宴賞梅,飲酒行令。劉徹自然是坐不住的,早早的就退席了。
到下午眾人散了,館陶長公主才不安地問阿嬌︰「王皇後不會被廢吧?」
「怎麼會。」阿嬌握著金杯把玩,輕描淡寫地說,「劉徹都十五歲了,難道陛下還有這個心力再培養一位太子?先有太子,後有皇後,如今太子地位穩固,皇後自然也能繼續做下去。」
「不管怎麼說,對你沒影響就好。」館陶長公主舒口氣,踱幾步,忽而感慨,「王還真是深藏不露,我都沒想到她還能有這個魄力和狠心,看她在我面前多麼精乖溫順?居然一轉眼就毒殺栗姬、暗害廢太子……這簡直就是一匹豺狼啊……」
阿嬌不語,王皇後算得了什麼?她兒子才是真正豺狼之心,翻臉不認人的那種。
館陶長公主喃喃︰「陽泉那丫頭,什麼時候這麼有心機了?居然把人證物證找得這麼齊全……她背後的人是誰?難道說是劉德?他平時一副死讀書的樣子,沒想到這麼有心眼兒……」
阿嬌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怎麼可能是別人,在這個宮廷里,有那個時間、功夫、力量去收買冷宮的宮女,買通王皇後的侍女,偽造出劉榮遺書的人,只有她,冷眼旁觀的堂邑翁主。
後宮是王皇後地盤,她經營近十年,如同蜘蛛精一樣密密網羅住各方勢力。桂宮上下更是充斥著她的眼線,阿嬌做了太子妃,就等于被捏進她手里。
在這麼危險的地方,怎麼存活。她還想過兩年安逸日子呢。
很快王皇後的處置就下來了,她被幽禁,短期內無法出宮,宮務由程夫人和賈夫人代理。
那天晚上劉徹在她書房里嘆息︰「母後怎麼會這麼做……她竟然間接害死了榮哥哥……」
阿嬌撫琴,清心正意,妙音無雙。她專注,並不理會劉徹,毫無做解語花的意願。
劉徹凝視她孤傲的身影,忽而輕輕嘆息︰「只有你是不會變的吧,阿嬌。」
阿嬌了他一眼,不動聲色。
你應該知道阿嬌和其他宮妃的區別︰她們因你的寵*而綻放,阿嬌憑自身的資本而存活。
確實,她是靠家世。她不過比其他女子幸運,這世上沒有誰比誰高貴。
但是你知道,她們肯定不一樣。
劉徹終究無趣,走出阿嬌的凝暉殿,桂宮里雖然暫時沒有良娣充媛,卻一樣香花處處,阿嬌冷漠孤守長夜,劉徹身旁有蘭舟,有鄭女,有丹姬,有一百樣一千樣的奼紫嫣紅。
就像阿嬌曾經寫下的兩句話一樣︰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這邊走,那邊走,莫厭金杯酒!
這樣恣意而快活,才叫人生。
只是……
只是什麼呢?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她那麼好,美麗、聰明、孤高、魅力十足,幾乎毫無瑕疵。可惜高傲過頭,眼楮只看天上。這叫美中不足。
這樣的人被他娶回來,無數人歆羨,可惜他卻挨不得她的身。這叫美中不足。
人世間有百媚千紅,可惜阿嬌就是阿嬌,除了阿嬌,沒有其他人是阿嬌。這叫美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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