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皇上,巫蠱之事經查系陵夫人指使巫女楚服所為。楚服這些日子在長安城中裝神弄鬼、欺上瞞下,京中貴女夫人們多有為她所騙的,甚至就連後宮中的娘娘,也有數位與她有往來。」張湯畢恭畢敬說著,眼楮征詢地望向劉徹。
「劉陵,果然是她。」劉徹的手握緊了,「除了她,後宮中還有誰會來咒朕死?」
「她*你,所以才會咒你。」阿嬌一邊吃著早飯,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不然你當誰都肯下這種心思?」
這話別人听了猶可,霍去病卻微微一震,一雙桃花一樣秀麗的眼楮睜大了些看著阿嬌,不再像平時那麼嚴霜似的冷。劉徹留意到他這表情,自覺**被子佷輩偷窺了,一時有些尷尬,他咳嗽一聲︰「後宮有後宮的法度,怎麼能容許她這樣肆意胡為?何況巫蠱之事動搖國本——」
「動搖什麼國本。」阿嬌打斷了皇帝的話,「根本就沒譜兒,她弄個小偶人扎一扎就真的能給你帶來傷害了?」
「神鬼之說,怎能輕忽?」劉徹著了惱,「依你這麼說,這天下根本沒有神靈之事不成?」
「本就沒有。」
「你簡直不可理喻!」劉徹反駁,「太後生朕的時候,夢見太陽入懷;昔日高祖斬白蛇起義;術士曾預言說‘亡秦者必胡也’,後秦朝果然敗在胡亥手里……人世間的樁樁件件,神靈都看著呢。」
阿嬌無語。
劉徹道︰「這次劉陵是詛咒朕,下一次說不得她要詛咒大漢的國運,又或者她想讓她父王來做這皇帝。此事不容輕忽,必當嚴懲!來人哪,傳朕的旨意!」
「竇夫人惑于巫祝,行事悖亂,從即日起罷退居清靜殿,非奉詔不得外出。」劉徹不耐煩地說,「多派些人看著她,別讓她再鬧出什麼丑事!」
「現在棄若敝屣了。」阿嬌涼涼地說,「當年得寵的時候,可真是‘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如今呢?是‘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阿嬌,你怎麼回事?」劉徹問,「以她的罪名賜死都是輕的,有什麼必要幫著她說話?」
「我只是想起了一個預言而已。」
劉徹暗暗心驚,這一刻阿嬌的眼楮簡直是敵意的︰「什麼預言?」
「听說,陳皇後嬌會接到一份詔書,上面寫著,‘皇後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阿嬌的聲音又輕又緩,說到後面幾乎一字一頓,那種慎重譏諷的語調,任誰听了都是心頭凜然。
霍去病愕然地望著自家師父,還沒等他說話,劉徹已經愕然道︰「什麼罷退居長門宮?長門宮不是姑母前陣子獻給朕的宮殿嗎?——皇後失序,惑于巫祝?你怎麼可能惑于巫祝?朕更不可能廢後!」
阿嬌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她沉黑的眼楮毫無波瀾,然而總帶著些嘲諷的意思。劉徹起身,焦躁地走了兩步︰「這預言是誰作的?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阿嬌避開了他的問題。
「所以一直以來,你這麼對我!」劉徹的聲音拔高了,「就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預言——哈,朕可能廢你?哪個造謠生事的說出這種話,朕誅了他的九族!」
劉徹怒火萬丈,阿嬌卻是靜若深淵,劉徹沖她發了一通火,見阿嬌毫無反應,眼看著上朝時候到了,也只得起身出去。霍去病抬頭看著阿嬌的臉色,慢慢說出一句︰「師父,這個預言,是假的吧?」
阿嬌偏頭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霍去病心下忐忑,語速加快了︰「但這件事情是真的吧?師父,就是為了這個,您同情陵夫人?」
阿嬌笑了笑,含義不明地贊許道︰「真是聰明孩子。」
霍去病對她的面色是看了又看,謹慎地說出一句︰「有人說,您對所有人的態度都一樣,哪怕寵*多些或者少些,那也是有限的分別,您可以寵我姨母,也可以寵綠珠,可以寵李妍……但我能分辨您感情的細微不同。」
這話實在是出乎阿嬌意料之外。她以為自己的感情是已經枯竭了的,就像現在,她彈琴也不在創作新曲,畫畫也很少予以保存,只覺得表達出的都不過是些舊日的、重復的東西。她不再覺得每一天都是新的,反而沉湎于過去的繁華綺麗之中不可自拔。
然而今天霍去病對她說︰我能完全體味你的感情,每一絲、每一分、每一寸。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不是白說。遇著了霍去病這樣的良材美玉,阿嬌也是欣喜不已,她教他怎麼握劍、怎麼對敵、怎樣進行自我修養、怎樣面對時間和空間,乃至于如何處世、如何待人、如何處理內心的憂悶、如何一日復一日地進步……
但她內心里還是覺得,哪怕霍去病也不能夠了解她的。
這種感覺不是自傲,反而是一種冷漠的落落難合。如今她強大、自信、運籌帷幄,但童年的影子是一直在的,寄人籬下的夢曇,畢生心願不過是自己待著,不要旁人的注意、也不要旁人的關心。
她也不願去關心或者改變他人。
你看,受寵或者不受寵,小孩子就那樣長大了,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可是童年是否幸福,真的會對一個人造成很大影響。
可偏偏,一手養大的霍去病今天說,我一直懂你,比誰都懂。
誰然不能完全相信,也是安慰的吧。
「師父老了。」阿嬌以一種蒼涼的語氣說,全然不顧自己青春外表反襯出的滑稽效果,「去病,等你長大了,成家立業,就把師父接出宮去,我去你府上做老封君。」
霍去病笑了出來︰「您別開這種玩笑好麼。」
「也是,現在跟你說什麼成家立業是還早了一點。」阿嬌點頭,看著霍去病猶帶著稚女敕的精致小臉兒。
「我很快就長得比您高了。」霍去病的語氣居然是無奈中帶一點縱容,他自然而然走過去,伏在阿嬌膝上,阿嬌伸手輕攏他鬢發,霍去病嬌賴地將臉頰貼在阿嬌酥胸上,輕輕蹭過。
阿嬌推開他︰「你這孩子從小就不老實。」
霍去病噗一聲笑出來,躺在阿嬌懷里,仰視她冰雪雕成的臉龐︰「師父,我從來沒有小過……」
阿嬌充耳不聞,霍去病無奈地笑。他是一個天才,難得的是還有與之相符的堅定心性。天生的軍神,天生的將才——他敏銳的目光幾乎能洞察每一個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甚至包括阿嬌。
這是一種極為少見的天賦。
他的勇氣、智慧、洞察、智謀,都是渾然天成的,就好像老天下定決心要在這時候給人間降落一塊軍神璞玉一樣。天然勝卻人工,怎樣的屠龍術、機變學也比不上霍去病天賦的雙眼。
他說的是實話,他沒有童年,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懂了太多大人都不明白的東西。
李妍撩起簾子,看著這奇怪又美麗的一幕︰素衣廣袖的皇後安坐一旁,漂亮英氣的少年枕在她膝頭,雙目眷眷,流露出無與倫比的傾慕之色。
這樣的一幕,不知為何給她一種艷情而沉醉的感覺。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劉陵被發配冷宮,淮南王因之前外通匈奴的事情被削爵下獄,由其子劉遷繼承淮南王之位,從後宮到朝堂又是另一番變動。
「陛下在為出兵匈奴作準備?」室外涼亭里,阿嬌和劉徹觀賞著美人歌舞,相對宴飲。
「這一次朕打算出兵四路,突出關外,主動去攻擊匈奴人。」劉徹看著阿嬌,「你說派哪四個人去為好?」
「韓嫣,衛青,李廣,公孫賀。」阿嬌道,「就這四人。」
「兩個老將,兩個新人。」劉徹笑了,「衛青和李廣,朕的人,韓嫣和公孫賀,你的人,這分配倒是公平。」
「什麼你的人我的人,他們不都是為陛下效力的臣子?」阿嬌虛詞應付道。
「韓安國是丞相,不派他上場?」
「那好啊,只能讓他頂掉衛青的職位。」阿嬌淡淡說,「陛下舍得嗎?」
「……韓安國老啦。」劉徹裝作沒听到阿嬌的後半句話,「失了銳氣,難保不像王恢一樣臨陣退縮,還是讓衛青去。」
「衛青還沒建立什麼功勞,就已經是上將軍,可單獨帶領一軍;當年韓嫣不過是個小小偏將,陛下這心偏得有點厲害。」
劉徹招架不住阿嬌的詞鋒,轉移話題︰「子夫怎麼樣了?」
「太醫確診衛夫人有孕,如今應該在昭陽殿安胎。」之前對軍國大事不敢插嘴,現在問到後宮之事,新得皇後看重的邢夫人趕緊開口。
「好,她也確實辛苦了,都有了三個丫頭……」劉徹嘆了口氣,忽而喃喃,「朕什麼時候能有個兒子呢?」
這話無人敢接,陛下確實急兒子的事,他都二十八歲了。
阿嬌听著這話,冷淡地勾了勾唇——劉徹,如今沒了奢侈善妒的陳皇後,你不一樣沒有子嗣!
樂隊排上新曲,歌者婉轉唱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返兮,形枯槁而獨居……」
「等等。」劉徹抬手,「這下面唱的什麼?」
「這是陵夫人請司馬相如為她作的賦。」歌者小聲答,「奴婢等見這詞曲淒婉動人,故此……」
「撤下去,現在听這個做什麼?」劉徹不耐煩。
「慢著,這詞曲確實動人,傳令下去,後宮之中誰唱得好的,椒房殿有賞。」阿嬌打斷了劉徹的話,傳出與劉徹截然相反的指令,「這詞有名字麼?」
「回皇後娘娘話,還沒有。」
「是麼。」阿嬌露出一抹動人的笑容,「既然如此,就叫《長門宮賦》。」
「是。」眾人應答畢了,繼續開唱,「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動人……」
劉徹冷眼旁觀,這時終于憋不住氣了︰「阿嬌,朕看你是越來越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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