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如今河西走廊已經收回。听說,皇上打算在河西走廊設置四個郡縣。听說皇後連其中一個郡的名字都定下了,就沿用舊稱‘敦煌’,另一郡名為‘張掖’。皇上發話,說其中一郡定名為‘武威’。」年老力衰、頭發花白的竇嬰靠在榻上,手捧茶杯,對自家孫女循循善誘。
竇夜茴紫色羅裙、如煙綠鬢,腰間鴛鴦結,頭上雙鬟髻,看上去就是個格外標志的清水佳人。她笑著給祖父錘肩膀︰「您又在說朝廷大事了,我娘說,這些事情和我們女孩子沒關系。」
「她沒見識。」竇嬰不屑地說,「女子又如何?你沒听見歌謠唱,‘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竇夜茴明知祖父最不喜歡衛家人,這時候故意笑道︰「衛子夫怎麼敢說霸天下?她只不過是後宮一名小小的夫人,身家性命都掌握在皇後娘娘手中,哪里就敢說稱霸天下了!皇後娘娘和陛下同掌大權,這才是能決定天下人命運的真正主兒呢。」
竇嬰臉上閃過激動的紅潮,然而後又歸于黯然,他長長地嘆息一聲︰「衛青受封長平侯,公孫敖、公孫賀、李蔡、李朔、趙不虞……他們這些人都封侯了!甚至連衛青的三個兒子,身無寸功,都已封侯!如今又出了個冠軍侯霍去病。而我們竇家呢?除了你父親領著一份恩爵,舉族無賢才啊……」
竇夜茴明知祖父說的是實情,心里也是一陣難過︰未必無賢才的,只是陛下到底不信任竇家,不肯用竇家的人。而衛霍兩人的光芒實在太耀眼了,其他人縱有才華,也如同螢火之于皓月一般。
「再過幾日就是您七十大壽了,現在可別說這些才好。」竇夜茴笑著勸說祖父,「您得開開心心的。」
「不錯。到時候說不定帝後都會降臨竇家——就算陛下不來,皇後娘娘也肯定會來。」竇嬰凝視著自己嬌女敕如花的孫女兒,微笑道,「到時候仗著我這張老臉,請皇後娘娘帶你幾年!」
竇夜茴心髒一陣狂跳,她不敢置信地問︰「皇後娘娘日理萬機,孫女哪有這個福分——」
「她會賞識你的。」竇嬰意味深長地說,「別忘了你長得像誰,你是個有福氣的。」
竇夜茴模模自己的臉,卷起珠簾走到外間華堂里,照一照流光鏡︰這還是皇後娘娘自宮中賜下的寶貝,能將事物照得縴毫畢現。
她是听說過的,自己和竇太後年輕的時候長得十分相似。她對著鏡子照一照,柳葉眉,紅菱唇,秀長目,眉心一點美人痣,象牙白皮膚,她拿著手中小小團扇,擋住半張臉含羞笑一笑,鏡中美人也對著她微笑。
這樣一張臉,真能帶來運氣?
運氣是有的。
竇嬰七十大壽那天,雖不能說是滿堂華彩,也是賓客盈門,帝後自宮中賜下禮物,一重一重地捧進門來。再後來就听見外面細細禮樂,靈風吹動簾矜,長街上衛士如林,圍著一隊繡傘深輿的整齊肅靜而來。竇嬰親自帶著竇家滿門迎出去,竇夜茴眼看著一位面如冠玉、英俊挺拔的少年郎自車輿中出來,將祖父扶了起來。
他含笑說︰「有勞竇大人來迎我們,您年事已高,其實可以安坐屋內。」
竇嬰哈哈一笑︰「老夫怎麼敢?不知皇後娘娘——」
「外面人多,她不好露面。」清俊少年不經意地說,「先進去好了。」
竇夜茴暗暗覺得詭異。
這少年人雖然只說了兩句話,可動作神態中的細節卻足可玩味。比如「我們」,在這天下,誰又敢和皇後並稱「我們」?除非是皇帝。可他是皇帝麼?
再比如那個「她」,一般人,就算是號稱皇後第一寵臣的韓嫣大人,也絕不敢稱宮中那位為「她」吧?必定要呼之為「娘娘」的。而听這少年的意思,仿佛他才是做主的人,竟然能安排皇後的行止似的。
這人,到底是誰?
正想著,就听祖父笑道︰「好,霍將軍先請!」
霍將軍!竇夜茴一呆,只听見周圍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果然,下一刻拉扯的力道就從四面八方傳來,身邊的堂姐堂妹、表姐表妹、姐姐妹妹們激動萬分、卻又極力忍耐的聲音響了起來︰「呀,那個就是冠軍侯!」
「他真的好年輕!長得好俊啊!」
「他竟然來竇家了!霍將軍回長安還沒多久吧?」
錦繡軟轎一直抬到竇家大門里去——這也是應有之義,且不說內外避諱的問題,就竇家、陳家人私下里議論的,這位皇後娘娘平素的習氣很有些孤高自許、目無下塵,要她自己走路,那基本上是不大可能。
這是一種尊貴,一種氣派,當然也可能說明了,皇後娘娘是有點懶毛病的。
當然,日後竇夜茴就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能夜行千里,從長安一直趕到邊關,就為看心愛的美少年一眼,這位皇後娘娘可從來不是什麼懶人。
誰知就出了岔子,也不知是中了誰的算計,一名轎夫在走到大堂前時,忽而腳下在青石板路上一滑,他倒了不要緊,卻把前面的人也推倒了,于是整個軟轎向右側斜過去。竇夜茴驚叫出聲,竇嬰都嚇得疾步趕過來,但誰也沒有霍去病的反應快︰他一把扯過那兩名轎夫,只手穩住了傾倒的轎身,這動作迅疾無倫,里面的人大概只覺得微微顛簸,甚至都來不及受驚。
竇夜茴剛松了口氣,竇嬰高聲道︰「冠軍侯好身手!」
霍去病誰也不理,立刻俯身向轎簾低聲問道︰「你沒事麼?」
那種呵護、關注、傾心的姿態,讓人覺得他的心神已經穿透了這層轎簾,完全投在里面人的身上。竇夜茴年紀尚小,不解其意,竇嬰卻是立刻悟透了什麼。
里面的人有一把霜雪冷玉一樣的嗓音,低低的冷淡的只說了兩字︰「無事。」
霍去病先是點頭,竇嬰立刻開始一迭聲地追問皇後情況,霍去病退到一旁,那樣疏秀的眉目中終于消磨了英氣,流露出一點難言的失落。
筵開玳瑁,褥設芙蓉。
作陪的自然是竇家主母,竇夜茴的母親。片刻後竇夜茴她們听見里面傳叫︰「請小姐們上來。」
一進去她們就呆住了。
想象中,皇後應該是溫柔端莊,高貴慈和,母儀天下。她應該保養得很好,長發如雲,但是眼中帶一點倦意,嘴角略微松弛……
可是不。
她有極其皎潔的肌膚,遠看簡直像凝著月亮的輕暈,那白色不像真人,像極薄的冷瓷。一雙沉黑的大眼楮,凝視的時候讓人想起天上的北斗星。皇後看上去並不喜歡這樣熱鬧浮華的場合,她習慣性用手背撐著下巴,半垂著睫,下頜看上去特別單薄秀麗,她面上覆蓋著冰霜一樣的冷色。
盡管只有黑白兩色,黑的眸,白的膚,黑的發絲,白的衣衫。她整個人是嬌艷的。無法形容,就像天賦。
很多年後竇夜茴向人形容皇後︰「盡管在她身邊待了數年,我記不清她穿過哪些衣服,我甚至描繪不出她的五官相貌。但她整個人是極其清晰的,哪一天忘了我自己,我不會忘了她。」
「由于太過鮮明的個人特色,到最後她在我腦海里只剩下一種神情姿態,洗去全部細節。」
「振袖拂蒼雲,仗劍出白雪。」
母親笑著拉過她︰「娘娘,這是三小姐,夜茴。」她想想加了一句,「家里人都說她和老太後最像。」
竇夜茴漲紅了臉,不知為何深恨這畫蛇添足的一句話。像是等不及要攀龍附鳳似的,連老太後都拉扯上。
皇後雙目灼灼地看過來,旁邊霍去病也來了興趣,問道︰「像麼?」
「我沒見過外祖母年輕時候的樣子,母親還知道些。」皇後輕輕霍去病一眼,「沒規矩。怎麼能當面品評人家女孩兒的相貌?」
盡管被批評了,霍去病卻像是得了彩頭似的一臉高興,笑吟吟起身向竇夜茴一揖︰「三小姐,我在這里給你陪不是!」
竇夜茴慌得不住避讓。
旁邊兩排美麗的侍女虎視眈眈盯著竇夜茴,皇後輕聲問︰「你平時讀些什麼書?」
「《南華經》,還有《道德經》。」竇夜茴中規中矩地答,「有時也讀《荀子》。」
「唔。」皇後的眼楮始終不離竇夜茴的面容,突然展顏微笑,那樣子真如同一朵花開,驚艷到驚心動魄。
竇夜茴沖口而出︰「您真好看!我再沒見過比您更好看的人!」事後她想起來這句話,總覺得汗顏極了,拍馬屁拍到這份上……
但當時是發自內心。
皇後矜持地笑︰「謝謝。」
霍去病也笑了︰「師父,您不如把三小姐帶進宮里,教她讀兩年書得了。」
就為這一揖,進宮前竇夜茴被母親拉著叮囑好久︰「女孩兒嫁得好才是真的好,你記得,此去進宮,霍將軍就算你師兄了,怎麼也得和他拉好關系。」
竇夜茴听出言下之意︰「娘你說什麼!」
「我可沒有胡說。」竇夫人笑說,「我听竇太主提過,皇後娘娘劍法最好,以前陛下想讓太子跟著她學劍,結果因為霍公子堅決反對,此事就此作罷了——你看看他在帝後面前的寵愛!今兒若不是你得了霍公子青眼,你以為自己進得了宮麼?」
「霍將軍又有寵愛,又有本事,又得帝心,如今身為萬戶侯,天下有幾個人比他尊貴?若能做霍夫人,那才叫里子面子都有了。」
結果爺爺竇嬰又是另一套說辭︰「這次進宮,你要當心。」
「孫女自會步步小心。」
「不止。你要學會宮廷生存之道——以後說不得會在那里生活一輩子。」
「怎麼會?」竇夜茴大驚。
「若是教你做下一任皇後,那自然就會了!」竇嬰斬釘截鐵,「太子殿下是陛下親自教養,與皇後感情不深;但你是得了皇後青眼的,你若能嫁作太子妃,你們二人……這是兩股力量的集合。」
「……嗯。」竇夜茴茫然地回應。
「竇家會為你謀劃,你不要擔心。」
「嗯。」
也許一切都可以謀劃,但情感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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