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女官和宮女不同,竇夜茴本來不必服侍皇後起居洗漱。但她初來乍到,又逢綠珠賞識,恨不得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因此便早早地捧了熱水毛巾隨綠珠入內殿服侍。
剛走到長廊下,綠珠突然止住了腳步,悄聲吩咐道︰「你去臨華殿,把霍公子的朝服拿過來,今天是朝請之期,他與娘娘必定都要上朝。記著,一應冠冕掛帶之物都不要錯了數。」
「是。」有小宮女匆匆往東而去了。
竇夜茴目瞪口呆,只用氣聲問︰「昨夜霍將軍——歇在里頭?」
綠珠點了點頭,她宮樣細描的秀眉微蹙起來,神色凝重。竇夜茴眼前一黑,仿佛已看到皇後倒台、東宮傾塌,而竇、陳、王三家舉族皆滅,家破人亡。
她顫聲道︰「……陛下……」
「你現在知道陛下了。」綠珠白了她一眼,「昨日引冠軍侯進來的時候怎麼沒想過?」
竇夜茴低頭不敢說話。有沒有實質性接觸,這事件的性質完全不同。以她這未婚少女的見識,只能想到兩情相悅,錦書頻傳,還想不到更深一層的東西。昨天她只想著要讓皇後高興,今日才開始擔心身家性命。
是啊,就算搬進了長樂宮,皇後畢竟是皇後,不是太後。霍去病那一點心思若成,多少人會為此付出代價?
夫龍之為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
龍有逆鱗,人主有逆鱗。皇帝看上去對皇後這麼溫柔體恤,縱容寵愛,簡直像是什麼都能包容,然而她若真的出軌,他怎麼可能容忍?
皇後或許並不畏懼陛下,但若兩人真撕破臉內斗,犧牲流血的只會是他們這些底下人。
眼看著竇夜茴臉色忽青忽白,整個人已經被嚇得夠嗆,綠珠這才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放心,放心,只要皇後娘娘護著你一日,且沒人敢動你呢。」
「陛下只是大致知道個輪廓。因他也寵霍將軍,旁邊又有人一直在吹枕頭風說好話,並不把它當做什麼大事——少年人麼,原本就浮淺易變。這兩位之間的事情,除了長樂宮里我們這些人,大致也不過就是些心思特別玲瓏、消息特別靈通的人知道罷了,捕風捉影的能掀起什麼大浪?」綠珠安慰完,又輕輕嘆了口氣,「只盼霍少爺收斂著些,別把事情鬧破才好……」
「有人在吹枕頭風?哪一位?」
「不是一位,是好幾位。」綠珠清淡地笑著,「世上想討好咱們娘娘的人多著呢,只是不得其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處關竅,豈有不使力的。」
竇夜茴正要細問,綠珠突然臉色一變︰「糟,她怎麼來了?」
夜茴跟著她疾步向前,先前去取霍去病衣物的小宮女捧著東西已經走了回來,不妨卻被一位窈窕秀美、雙眸溫柔的夫人攔住。
「你這是送到哪里去?」她問話的聲音也是悠悠揚揚、動听至極,簡直像是歌詠。
小宮女低頭說︰「回衛夫人話,婢子是長樂宮的,照綠珠姐姐的吩咐去取東西。」
竇夜茴一驚,這人就是衛子夫!生男無喜,生女無怒,寧不見衛子夫霸天下的衛子夫!
「這麼一大清早的,皇後娘娘想必尚未起身,你拿男人的朝服去干什麼?」
「確實是一大清早。衛夫人不好好歇著,來長樂宮嚇唬小宮女做什麼?」綠珠文文弱弱笑著,言辭卻十分鋒利。
衛子夫凝目看著夜茴一行人,慢慢笑了︰「我是來長樂宮服侍皇後娘娘的——」
「衛夫人自己也說了,皇後娘娘尚未起身,還是請莫要打擾罷。」綠珠的不客氣程度讓夜茴都驚異。
「我是皇後娘娘身邊舊人,如今又是娘娘臣屬婢妾,我回長樂宮怎麼當得打擾二字。」衛子夫雍容優雅地說,那氣度真是像一位皇後——當然和長樂宮里的這位皇後不能比。
兩人正在斗口,夜茴和衛子夫帶著的一隊宮女們面面相覷,突然小宮女跑了過來︰「綠珠姐姐,娘娘喚人了。」
這話一出,衛子夫立刻帶領一眾奴婢走了進去,眼見得被搶了活兒,綠珠也不生氣,帶著夜茴就在殿外晃悠。
「姐姐,你和衛子夫有矛盾?」夜茴表明立場︰我也不喜歡衛子夫,我甚至都直接叫她名字。
「不錯。」綠珠看夜茴的眼神更親近了些,「她想法有異于常人,從多年前就一直找我麻煩。」
「為什麼?」衛子夫雖然討厭,可看上去並不像會無緣無故找宮女麻煩的人哪。
「她是我的前任,比起她來,我更受娘娘信重。」綠珠一言帶過,「她甚至想過把我介紹給陛下……呵,可笑。夜茴,我也要告誡你,跟著陛下做個無足輕重的妃子,那又有什麼前途。像我,不是我自夸,多少朝廷大員也要對我客客氣氣,且我也是有品級的,不過比衛子夫稍遜而已。」
「這幾日她心急了,又想向娘娘獻殷勤。」綠珠盯著走入內殿的衛子夫,冷冷笑了一聲,那聲音里毫無笑意,反而滿懷著厭憎和不耐。「我不是說過麼,有人在幫著吹枕頭風,其中最得力的就是椒房殿的李夫人。」
椒房殿的李夫人。傾國傾城李夫人。
竇夜茴恍然大悟。自從皇後搬入長樂宮之後,未央宮內的椒房殿就空了下來,不知為何最有資格入住的衛子夫棄權,反而隨著皇後來了長樂。它接下來的主人是寵冠六宮的李夫人。
「李夫人想將五皇子送給皇後撫養,因此衛夫人就著了急。」夜茴接口。
「不錯。」朝陽漸漸升起,金色的光芒打在綠珠睫毛上,顯得她的額頭特別寬闊,「除了李夫人外,還有個至關緊要的人。」
「衛青。」夜茴突然想起昨天下午听到的對話︰以衛青對外甥的關心,怎麼可能不幫著遮掩?
「你真聰明極了,」綠珠意外地看一眼夜茴。「沒錯,陛下誰都可以不信,但衛青的話卻一定會听。」
「呵,衛青……」夜茴情不自禁地冷笑,微微撇嘴。而那一刻,綠珠的表情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如果有精通屠龍術的人在朝廷外冷眼旁觀,他會驚訝地發現︰當今朝中所有勢力早已分為兩股,一股是皇後之屬,均出過皇後的竇家、陳家、王家,再加上新崛起的韓家。一股是皇帝之屬,代表是以衛家為首、掌管軍權的大家族。
除他們之外,又有興起的李家,如今兩邊都靠,算是牆頭草。還有霍家,只是人丁單薄,尚且不顯,人們只把霍去病當做衛家附庸而已。原本宗室是最強有力的力量,只是推恩令頒行後,諸王衰微,早已不顯了。
就夜茴知道的,綠珠其實是王家某位表小姐。
兩股勢力終究不能融洽,綠珠、夜茴對衛氏的敵對態度不過是最表面最直接的反應。
內殿傳來一聲尖叫。所有人均悚然動容,綠珠輕呵了一聲︰「我們衛夫人被嚇到了。」
夜茴警覺,耳朵豎起,綠珠拉著她走進去,無視旁邊跪了一地的內侍宮女。她們听見珠簾內衛子夫在激動地叱責︰「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姨母。」霍去病在笑,憊懶下掩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你冷靜一下……」
「你舅舅和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衛子夫嗓音發顫,「霍去病,你居然敢做出這麼悖逆的事情來……你、你大膽!你膽敢褻瀆皇後!」
珠簾內一聲響,仿佛是衛子夫撲過去,撞翻了什麼東西。
「好了,子夫,一大早晨的你不要嚷嚷。」皇後不悅,「我給你賠個不是,你們衛家的孩子——」
「不是!」
「不是!」
衛子夫和霍去病的聲音同時響起。衛子夫急切地辯解道︰「這都是去病太過目無尊長、失禮荒悖的緣故,說起來都是奴婢的錯,當年若不是我將他帶進宮,又求娘娘收他為徒,也不會給了這畜生這種機會!」
她厲聲道︰「去病,還不向娘娘磕頭請罪!你可知你犯的是什麼罪過!」
「我不是衛家的孩子。」霍去病不理會他姨母,向皇後道,「阿嬌,你怎麼能這麼說?而且你賠什麼不是?」
衛子夫倒吸了一口涼氣。
夜茴都忍不住要同情她︰今天想必真是受了大刺激。
「娘娘,該準備穿衣洗漱,而後去上早朝了。」綠珠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在簾外恭謹道。
「……進來吧。」皇後頓了一下才說,可能她做了什麼手勢,室內片刻的靜謐。
綠珠和夜茴捧著東西面無表情地走進去,夜茴偷眼一瞥,見霍少爺僅著中衣坐在床上,鎖骨漂亮到要閃瞎人眼,很有幾分男寵和男主人結合的氣勢。皇後靜靜立在窗邊,衛子夫跪在她腳下,默默流淚。
「娘娘,去病……」
「他要去上朝。」皇後當機立斷地截住了衛子夫的話,她略微垂睫,「說起來是我有不對的地方——」
「皇後娘娘。」衛子夫聲音哀婉,與其說跪,不如說她是跌坐在地上。
霍去病看皇後一眼,神情突然悲哀憂郁。
「罷了,待上朝回來,一切再說吧。」皇後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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